一面墙,一面普通的墙。
墙是青砖砌的,由于时间长的缘故,墙的底下长满了厚厚的一层青苔,还有一撮两撮不知名的小草在砖缝里顽强地长着。
墙的两边是两个农家小院,墙边都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蔬菜、瓜果。春夏之际,牵藤绕枝,青脆脆、鲜艳艳的。
他住在东院,她住在西院。
他们已经不年轻了,不知不觉,头上已满头白发了。
他们也有年轻的时候。他们年轻的时候,他高大魁梧,很是帅气;她明眸皓齿,很是漂亮。
他和她是邻居。青涩的季节,青涩的年龄,他们就相爱了,由懵懂到相恋,青梅竹马样的。有一段时间,他们都不愿自己长大,长大了就不如小时候自在了,小的时候天天在一起玩耍,一起疯跑,大人们连正眼都不看一下。
可现在长大了,想偷偷地勾一下手,都要东张西望半天。
他住的房间在院子的西头,是他嚷着爹娘半天才腾出来的。那间房子原来拴过牲口,不但脏还有一股子怪味。爹娘不知详情,心想这孩子怪怪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在墙的那一边住着她。
没事的时候,他就耳朵紧贴着墙壁,仔细聆听她那边的一举一动。他每次听到她那边有响动的时候,就会用锤子在这边的墙壁上敲几下,很快那边就有了回声。这一天他们过得就会很快乐。
她是家里的独生女,爹娘生下她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就一直没有生养,这就表示她必须成为家里的顶梁柱。爹娘早晚都有老得走不动的一天,所以爹娘指望她养老送终,就要为她找个上门女婿。当爹娘把这个意思偷偷地透露给她的时候,她好像一下子没有了魂似的,浑身颤颤的。
她知道,他是他们家的独生子,几个姐姐早已远嫁他方,他的爹娘是绝对不会让他进她的家门的,在农村是很讲究这个的。
就在那个晚上,她有气无力地敲了几下那堵墙。沉闷的响声好像是在撞击她的五脏六腑,她知道,这堵墙,可能要隔开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很快知道了,贴着墙听到那边有隐隐的哭泣声。他惊呆了,她哭了。
他感到自己就像站在三伏天骄阳下烤着似的。他想翻墙过去问个究竟,但他不敢。他知道,如果被她的爹娘知道了,按那个时候村里的规矩,他和她会被打死的。
他急中生智,找了个锤子、瓦刀,慢慢地,慢慢地撬开了墙上的一块砖。
他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他。他看到她的眼里充满着无奈和绝望,听了她的诉说,他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墙角边的蛐蛐儿没命地叫。他心里烦,从墙的这边走到墙的那边,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那一夜,他和她都没有睡觉。一块砖的洞口太小了,他不敢弄得太大。他的手伸到墙的一半,她的手伸到墙的一半,他和她就这样手抓着手,坐到天明。
很快,她的爹娘为她相中了一个女婿。是邻村的一个孤儿,无依无靠的。在那个时代,她无力反驳,也没有勇气说出心里的秘密。
很简单,那个后生很快就搬到她的家里来,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就放了一挂鞭炮,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像锤子一样敲打在他的心上。
那一夜,他跑到野外游荡了一夜,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就像孤独的一个魂灵,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抽空了一样。
很快他也结婚了,并且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往日的一切好像变得十分遥远。
墙的这边菜啊、瓜啊、果啊秧子跑到那边,会很快扔到这边;而那边的跑到这边,会很快被扔到那边。
他和她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单独见过面,碰上了也是匆匆低头而过。他心里想,自己有了女人,她也有了男人,理所当然地就不能和她搭讪了。
日子平淡而匆匆。墙还是那堵墙,青青的砖,砖上长满了厚厚的一层青苔。只是人已完全不是那个模样。
他中年丧妻,自己辛辛苦苦把子女养大成人,个个都成了家搬出去住了。而他已是满头白发。好像是一出戏似的,她呢?丈夫早早地去了,一个人风里雨里,把几个子女也拉扯成人,偌大的一个院子,就只剩她了。
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走了。
有一天,满头银丝的他心血来潮,颤颤巍巍地拿起了锤子,轻轻地敲了一下那堵墙,隔了半晌,在墙的那一边,也响了几下。他呆住了,说明她的心里还一直有他。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敲了几下,很快那边又响了几下。他高兴得像个孩子,用力地掀掉了那块砖。
他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他。他们都没有立即说话,他愣怔了半晌才说,妹子,这是我儿子从北京捎来的鲜物,给你尝个鲜!
她手颤颤巍巍地接过去,像个孩子似的吃着。浑浊的眸子里已闪烁着泪花。
他看着她,就像又回到从前,恍惚如梦似的。仿佛又看到她娇媚羞涩的模样,他感到这个小洞口就像一面镜子,这一照就是几十年,镜子中的她,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而在他的心里,有这面墙,有这面镜子就足够了。
他和她每天一没事就坐在那里,他坐在墙的这边,她坐在墙的那边,说啊,笑啊。
他们都没给子女说,他和她都怕子女笑话。再者说,他和她都觉得这样挺好的。
他说,你死了之后,我也活不长。
那为啥?
我没有活头了。
那就让你先死!
青砖砌的墙,墙上长满了厚厚的一层子的青苔。当春天到了的时候,这边栽的瓜啊、菜啊、果啊秧子爬到了墙的那边;而那边的也爬到墙的这边,他和她都没有动一下。
在他和她的心里,早已没有了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