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跃进”的1959年春节的年夜饭,我家是在西华县城关公社东门大队的大食堂吃的。那天五更,正在睡梦中的我被奶奶叫醒:“留生,快起来,吃年夜饭了!听,黄开喜在吆喝呢!”于是,我急切切地穿衣起来,用冰冷的凉水马马虎虎洗把脸(当时锅都被搜走砸烂炼钢铁,家里没锅没灶,整个冬天都是用冷水洗脸),就跟着奶奶往外走。
没有星,没有月,没有鸡鸣狗叫。大街上一片黑暗。只有带哨的西北风伴着急匆匆的脚步声。黑暗中,一个个模糊不清的人影迈着慌乱的步子饿鬼似的往大食堂方向跑。每个人的胳肢窝下都夹着一只大碗,抄在袖筒里的手中还拿着一双筷子。负责通知吃饭的单身汉黄开喜还站在城门口嘴对着黑铁皮制的喇叭筒大叫:“东门大队的吃年夜饭了,来晚了就坐不上桌了!”
冷不丁有雪花落在脸上,冰冷冰冷,叫人不由打了个寒战。
大食堂的餐厅位于县城老东门内路南的一个大杂院里。院里原来的住户都被迁走,腾出了20多间空房,搜集来许多人家的方桌和条凳,高桌子低板凳一摆,就成了餐厅。这餐厅专为迎接参观团、检查团用,平时绝对不开门。这次是例外——这是大食堂成立以来的第一顿年夜饭。
大食堂从1958年夏天成立,在“持续跃进”的呼喊声中坚持了半年,到1959年的春节来临时已是捉襟见肘。亩产万斤的浮夸使得“多余”的粮食全部上缴,再加上收获时“放卫星”使大量的粮食烂在了地里,入冬不久,囤里就没了粮食。所以一个冬天,人们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地熬日子。大家多么盼望能吃一顿像样的年夜饭哪!
我跟着奶奶随着人们充满希望地走进餐厅。在一张方桌前坐下,把碗筷放在桌子上,开始满怀信心地等待。
在黑暗中,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只觉得衣服变得越来越单薄,寒意在一阵阵加重,肚子里那条饿虫也开始不安分地乱蹿乱碰了。我依偎在奶奶身旁,浑身瑟瑟发抖,双脚冻得像被猫咬着。有人开始跺脚,我也跟着跺,这样跺跺双脚会好受些。
窗户渐渐发白了,身子也快冻成了冰棍儿。肚子里那条饿虫无情地噬啮着我的肠胃。我两眼直直地盯住门口,盼望着送饭人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可除了屋里焦急的等饭人外,门外连个瞎鬼也不见。
于是,开始有人出去打探情况。过了一会儿,探消息的人回来说,已经下了两锅了,都送到前边几所房子里去了。咱这屋,还得等下一锅。
无可奈何的漫长等待还得继续。在饥饿中等待是特别难熬的,没亲身经历过的人不可能体会到那个滋味。我咬着牙,忍着冷和饿,伸长脖子望着门外,焦急地等,等……
天越来越亮了,已能看清对面坐着的人的面孔。可年夜饭还是不见踪影。于是有人开始用筷子敲碗。这么一带头,同屋的几张桌子上的碗都响起来。附近屋里的碗筷也跟着响起来。刹那间,丁丁当当的碗筷敲击声就响满了整个大院。
接着,就有人在外边厉声呵斥:“敲啥敲?饭做不出来,急也白搭!”
碗筷的敲击声停了,接下来的等待更加难熬。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一个耐不住性子去伙房打探情况的人回来了,他喜形于色地说:“快了!这一锅熟了就给咱这几个屋里送!”听了这话,大家一下子就有了精神。一口哈喇子不由自主地从我的嘴里涌出来,又被我拼命地吞了下去。
终于等到了时候,门口出现了送饭人的身影!
一个炊事员把一个冒着热气的小缸盆(当时饭量大的人吃饭的器皿,比碗大,平底,矮缸形,外上缸釉)放到了桌子中央。于是一桌人齐刷刷地站起来,把早已准备好的筷子同时向小盆伸去。奶奶夹了两个“饺子”放到我的碗里,当她老人家再次把筷子伸到小盆里时,小盆早被强悍的人用手抓空了!
我顾不得烧嘴烫牙,扒个饺子到嘴里,上下牙还没碰着面,就吸溜着嘴吞了下去。连烧带噎,我眼里顿时冒出了两粒泪珠。奶奶问我好吃不好,我伸伸脖子,只说了两个字:烧嘴。
奶奶说:“慢点吃,你碗里的,没人跟你抢。”在吃第二个“饺子”时,我留了点神,借着熹微的晨光,我看到:那饺子大,个头像水煎包,皮灰黑色,粗,厚,里面是萝卜馅,萝卜丁有手指肚大,死咸。同桌有人边吃边问:“不是说杀猪了吗?怎么不见肉?”接着就有人说:“你咋恁迷,杀一头猪都不够干部和炊事员吃的,能轮到社员嘴里吗?”
头一小盆早吃完了,再也不见下一盆送来。我已经吃了两个饺子,可反倒觉得饿得更厉害,奶奶直到现在还水米没有沾牙!同桌上的其他人当然也都还处于饥饿状态。大家只好继续耐心等待。
时间在慢慢地往前挨。门外的雪下得渐大了,不时有冷风裹挟着雪花从敞开的门灌进来,冻得人直打寒战。饿劲还一点没下去,冷劲又袭了上来。脚,继续疼;肚,继续叫;寒战,继续打;饭,仍然不见踪影。等,等,等,等得人喉咙眼里想伸出手来!
不知又等了多长时间,终于,第二盆饭端来了,腾腾地冒着热气!这次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小缸盆往桌子上一放,我立即就把筷子伸了过去,同时把自己的碗也凑到了小盆旁边。另外七双筷子和几只孩子的小手也同时伸到了小盆里。我这次抢到6个饺子,奶奶只抢到4个。奶奶还要给我 ,我没要。我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把几个饺子吞到肚里,奶奶看我吃完了,又从她碗里拨给我两个。她老人家的碗又空了。从五更等到天大亮,她老人家只吃到两个饺子!
于是我们又等。这时的我,已经吃了10个饺子,身上好受多了,可奶奶还在饿着。我能清楚地体会到她老人家又冷又饿的滋味,可我没办法,只有苦等。又过了好长时间,有炊事员送来半盆面汤。那人把盆放下,说,不要再等了,没饭了,大家喝口面汤将就将就吧!
……
从餐厅走出来,西北风刮得更紧了,散碎的雪花随风飘洒,大地上的一切都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像穿了一身重孝。这顿年夜饭,从五更吃到天大亮,直到结束,我只吃出了两个字:冷、饿。可奶奶她老人家呢?
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每当逢年过节或朋友宴会,当我看到那满桌满席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顿大食堂的年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