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我被送到姥姥家。那时和姥姥家作邻的一户人家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每天背着一只和身体不太成比例的大箩筐下地打猪草,每当她走过姥姥家那道矮矮的篱笆墙,总会用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怯怯地望我一眼,又匆匆离去。她似乎很怕羞,从来不说话,甚至对我这个小客人也不例外。
姥姥每天坐在院子里,戴着老花镜做她那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我只好在那慵懒的阳光下独自玩耍——捏泥人、做水枪,有时嘴里还不住声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终于有一天,我“哇”一声大哭起来,姥姥急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问我咋了,是被蚂蜂蜇了还是咋的?我只是使劲地用哭声诉说我的孤独。
后来,我睡着了。到傍晚醒来时却意外地发现,栅栏门口有一双大眼睛正平静地望着我。我痴痴地打量着她,似乎还没从睡梦中醒来。她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红棉布夹袄,瘦而稍短的黑粗布裤子,膝盖处打着两个很匀称的补丁,瘦削而黝黑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特别大。姥姥说,她叫春儿,比我长一辈儿。姥姥让我叫她春儿姨。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跟着春儿到野外打猪草。
那是个春天,村庄里到处弥漫着花的清香,和新鲜叶芽发出的微苦味道。
春儿似乎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怕羞。记得她为了追赶一只大蝴蝶,竟光着脚丫绾起裤腿,趟过乍暖还寒的河水,一直追到对面的堤岸。她还掐了一朵小花别在我的缨子头上,又掐了一朵别在自己头上,调皮地问我好看不。春儿还在那田间小路上教我写字,更令我佩服的是她还会画画。她告诉我,碧绿的田野是用豆荚叶画的,红红的太阳是用染手指甲盖的小桃红画的,但让她遗憾的是小桃红花的颜色太淡,总是画不出理想的太阳来。
因为有了春儿,那个春天在我的记忆里,才没有被岁月的风雨涤荡成苍凉的灰色调。
几个月后,我就在姥姥的家乡上了小学。那天,当我背着书包去向她炫耀时,那双眼睛里并没有出现我想看到的喜悦,而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怅惘。可惜那时候,我不懂。后来我才知道,春儿原本是上过学的,因家里穷,小学二年级没上完就辍学了。
她又要一个人去打猪草了。在我上学的路上,时常会看到她一个人孤单的身影,背着一个大箩筐踽踽行走在通向田野的另一条路上,又渐渐消失在那绿色的屏障里。
然而,不幸的事就在那个秋季发生了。
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节,春儿背着一大筐猪草汗流浃背地回到家,便拿了条毛巾到小河里洗澡。河水又清又凉,她竟忘情地跳下去。然而,回到家后就嚷腿疼。她娘说许是被水激住了,便带她去看村里的医生,包了几包药,说过几天就好了。几天过去了,春儿还嚷腿疼,疼得几乎不能走路了,她娘哭着求她爹,说砸锅卖铁也得赶紧把孩子送到县医院去,万一有个好歹……于是,她爹变卖了一些能够换钱的家产,又借了一些钱,把她带到了县医院。
那时候年龄太小,并没有搞懂是什么病,但曾风闻与骨髓有关。直至后来,村里人也只是无限惋惜她的境遇,却很少有人提起她的病因。
住了一阵医院,花了不少钱,仍不见好转。她爹心疼钱,不愿让女儿这样住下去。从那以后,春儿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那年,她十三岁。
可怜的春儿,再也不能到田野里打猪草了,只能每天趴在床上度日子。
村里人也在无尽的叹息中议论纷纷。有人说,小河里有精怪,附到她身上了。也有人说,她是天上的仙女,因犯了天戒,老天爷罚她在人间受罪哩……没过多久,就有一些言行古怪的神汉神婆们在她家进进出出。
一天早晨,天刚麻麻亮,我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惊醒,就急忙趴在窗口向外窥视:可怜的春儿,正被她的两个哥哥用椅子抬着向河边走去。一个披头散发的巫婆,手举一把桃木剑(据说桃木能辟邪)上蹿下跳地紧跟其后,我顿感毛骨悚然。一帮人走到河边,巫婆抓住一只鸡就割断了脖子,血“哗哗”地流进河里,鸡被扔在地上发着“咕咕”的叫声,扑棱了几下就不动弹了。巫婆又点燃了一把纸,火苗舔着灰雾蒙蒙的河水,跳动着诡异的恐怖。突然,她猛地举起桃木剑哑着喉咙大声叫着:走走走走……我急忙钻进了被窝,闭上眼睛。
天明了,我却昏昏沉沉发起烧来。虽然第二天就好了,但我再也不敢到小河边去,也好久不敢去春儿家。
一天,姥姥说,你春儿姨想你了,叫你到她家去玩儿哩。
我怯怯地走进她的家门,春儿的眼睛红肿着,脸也由健康的黝黑变成了苍白。半晌,我俩谁也没说话,泪水分明在她的眼睛里打着转。那时,我还没学会说上一句安慰的话。
春儿渐渐好转起来。她靠着两只瘦弱的胳膊支撑在床头,用那双纤细的巧手不停地帮亲邻缝衣服、做鞋子,附近几个村庄谁家若是娶媳妇嫁姑娘的,都会拿几张红纸给她送去,她能飞快地剪出许多窗花来,从那些婆婆婶婶的“啧啧”声中,春儿常能得到一些宽心的话儿,就会开心地笑。
后来,我回到了我的家乡去上学。后来,我又到离家乡很远的镇上上了中学。这时的春儿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的母亲每天把女儿打扮得干干净净,但我已很少有机会见到她了。再后来,却是听到她嫁人的消息。了解后,才知道是缘于她母亲的去世。一生善良、勤劳的母亲临死时望着女儿,最终也没能合上眼睛。老实、年迈的父亲,不可能像母亲那样去照顾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母亲的死,无疑是夺去了她生命的唯一支柱。然而,麻木的双腿却不能给她任何选择的权利。
男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鳏夫,名字叫“旺”,因家境贫寒一直没有娶妻。姥姥说,他不嫌弃你春儿姨,这就够了。那年秋收的时候,我在姥姥的家乡见到了那个男人,长得高高大大的,在帮春儿的父亲做活,偶尔遇到村里的媳妇们跟他逗乐时,他也能风趣地逗上几句。但我一直没见过春儿,心里也惦念着。
转眼到了年关,学校里放了假,我决定去看望她。那天的天色阴沉沉的,我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她的家门。那是两间矮小简单的房舍,坐落在村庄的边缘处,原本他们是和婆婆一起住的,但生性厉害的婆婆不能容她,旺就靠着自己的一点积蓄,用双手和泥巴盖起了这两间房,在村庄的边缘兀立着。本以为见了面难免一场哭泣,然而我却发现她的脸蛋儿明显红润了许多,眼里也有了神采,两间不大的房子里,贴满了红色的窗花——墙上、门后、窗户、粮囤、连梁头上都是。春儿微笑又不无嗔怪地说,都是旺,哪儿都乱贴……然而,小屋里也哪儿都流淌着喜气。
说话间,旺回来了,与我寒暄后,他就从怀里抖出一条红纱巾来,问春儿中不中意。春儿就笑了。那天,我本打算很快就回去的,但春儿坚决不肯,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春儿还特意吩咐旺去买了瓶白酒,我是从来没喝过白酒的,那天也喝了几盅,旺却早已是面红耳赤。旺吞吞吐吐地说,我是第一个去她家看望她的人。春儿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旺不知所措,怔得半天吭不出话来。
那天我回去得很晚,天色越发昏暗,春儿和她的家也渐渐消失在混沌的雾气里。远处的村庄上空不断地传出爆竹的钝响,年就要到了。想起春儿,想起过年,想起我还不懂的爱情,我的心里竟为她激起一阵愉悦。
然而,不到半年光景,噩运又一次降临在春儿的身上。
谁也没料到,一向身强力壮的旺却得癌症死了,娶了一个这样的媳妇,婆婆已把春儿骂得祖宗八辈都不得安生了。旺的死,她又把气撒在了春儿的身上。更为可怕的是,旺还有个傻弟弟,旺死后,他就经常去调戏她。春儿真是生不如死!
不久,她的家人便接到了她死去的消息。她是绝食死的。据说,临死的那天晚上,天上正下着暴雨,雨水将房顶冲开了一个锅口大的窟窿。也不知她死了几天,才被人发现,身上已生了蛆。那年,她二十一岁。
多年以后的我,提笔诉起此事的时候,仍觉得心头一阵阵发堵。我甚至怀疑那曾经发生的一切,是否真实地存在过,包括春儿。
小雨还在不停地下着,院子里的那一树早开的杏花,就那样任凭雨水密密地砸着。许多时候,人在命运面前,就像那棵永远也无法逃脱的树,在风雨里,做着徒劳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