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的滋味——尤其青年男儿的泪,一定比茅台更令人刻骨铭心。要不,怎么30多年过去了,我还常常忆起那天的情景,忆起当时咱们眼中滴落的苦涩?以至于今天已经退休离乡、随儿子客居京城后,仍忍不住给你写信?
是的,是你和女友分手的晚上,我走进你亮着一豆油灯的住室。你正闷葫芦般地坐着,看见我,只用眼神打了个招呼,依然不言不语。
许久,还是我打破了沉默:“xx什么时候变心的呢?”
“记得营业员对咱们的嘲笑吗?”你终于开口了,却没回答我的话,反而问起我来了。
怎么忘得了呢?倏地,我的眼前又闪现出那尴尬的一幕。
那是一个傍晚,参加公社召开的批林批孔大会归来,走到供销社门口,我看到先一步“溜会”的你,正和恋人拿着条丝巾争论。她爱不释手,说,多美多柔,戴上该多么漂亮舒坦!你吹毛求疵:太薄太艳,根本不能挡风御寒。一旁的我只想发笑,可猛然间瞧见了丝巾的标价:6元。再也笑不出声了:那可是咱们民办教师两个月的工资啊!买得起吗?当你拉着她刚走出门口,营业员发话了:抠屁眼子吮指头——吝啬鬼儿,八成孔老二的传人——臭老九一个。
“臭老九”是那个年代家乡“带明毛”的人对教师的贱称。
“你怎么知道他是老师呢?”我实在听不下去,应声接了一句。大概也看出了我的身份,营业员撇着的嘴僵住了,支吾道:“老师……老师都讲究勤俭节约呀。”
你说,这些话你也听得清清楚楚,又不便发作,羞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而女友从那时起,便渐渐地冷淡了你。你理解女友的变化,人往高处走,谁不鸽子眼挑选高门楼筑巢呢?让你无法接受的是人们的普遍歧视和女友的最后选择。你问我:“知道xx决定嫁的什么人吗?县棉纺厂一个有了孩子的‘二婚’。论相貌,论年龄,论知识,我哪点儿不比他强?怎么竟……唉,难道老师真的成了‘下九流’,还要加个‘臭’字,没人愿意挨近了?”
我想说,何至于“臭老九”?咱们更要等而下之。——没有薪水,属于“臭老九”中的另类,——臭且穷啊!可话到唇边却改了口,换成了不无幽默的语言和口吻:“兄弟,别为一个忘情负义的女人伤感了,她值不得你爱。虽然咱们屡遭‘明毛们’的白眼,但在众乡亲的心目中,恐怕还像陆放翁的梅花,纵使零落成泥了,也依然香如故哩!”
没料到,性格并不固执的你,当时竟钻起牛角尖来,较真地反问道“那么,黑驴(队长乳名)队长跑到学校大骂怎么解释呢?”
我哑巴了。
仿佛结疤的伤口被豁然撕裂,那件往事刹那间又刀尖似的戳上心头。
下午第一节课。我正给新接手的毕业班分析课文,黑驴光着膀子腆着肚皮,摇摇晃晃地闯进了教室,开口便骂:“你小子算个鸟,毛主席叫俺贫下中农管……管理学校,你咋不让俺孩子上高中?”
知道他醉了,我赶忙去办公室端杯开水,说:“老哥,谁上不上高中,由学生推荐,支部把关,公社决定,不要说我一个普通教师,学校也做不了主呀。”
“胡扯,老子今儿就是陪公社领导喝的酒。他们说不了解情况,全听你们的。你糊弄俺哩!”说着,劈手打翻了茶杯。
校长闻声赶来。他越发地泼妇骂街了:“你们拿俺的工分,吃俺的粮食,不培养俺的学生,良心都喂狗啦!”直到骂足骂够了,才气哼哼地离去。走到大门口的批林批孔专栏前,又转回身补了一嗓子:“好,一帮子孔老二的徒子徒孙,算你们有权,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我气得两眼喷火。
校长气得脸色铁青。
学校的老师个个气愤填膺。
可我们谁也没站出来对骂。也许,真如黑驴说的,虽然批判着孔子,骨子里我们仍是“孔老二的徒子徒孙”,在“克己复礼”呢!
毕竟惹起了众怒,情况反映到了公社。一周后,黑驴跟着主管教育的副支书又来到学校,向我和校长拱了拱手,敷敷衍衍地检讨道:“唉,那天真的喝迷糊了,自己也不知道胡扯些什么,都算放屁吧。你们可别跟俺泥腿子一般见识啊!”
其实,谁不晓得酒醉心明?他不过借酒耍疯罢了。而知道了又该如何?那年头,打老师的事件也屡见不鲜,还不是一件件地不了了之了?就坡下驴吧。我们相视一笑,算是“体面”地谅解了。但事情并没结束。不久,村里搞起了农田建设,挖沟修渠时,黑驴找借口给我们也分了任务,说凡吃生产队口粮的,人人有份,谁也不能例外。贫下中农没日没夜地干,老师也可以加个班嘛!
怎么办?俗话:“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管。”明知在给小鞋穿,咱只好忍气吞声,那滋味才叫“难以形容”呢!磨破的是脚,疼的是心啊!
告诉你,当时的我痛苦并不比失恋的你少到哪去。因为,我还蓦地想起了自己在批林批孔大会上的发言,隐约地意识到自己的挨骂和自己的骂孔子,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作为教师竟然追风赶潮,随着他人往千秋宗师的身上泼粪,弄得已经在文革中斯文扫地的教师,地位愈加地低下了,对此,自己不也应负一定的责任吗?于是挨骂的屈辱,骂人的忏悔一起袭来,我几乎忍不住了,差点儿一把拉起你,冲出屋门,面向一钩冷月,大声吼问:这是为什么啊,究竟为什么?
可我终于冷静了下来,抬头瞥见桌上的酒瓶,知道你在借酒浇愁,便反客为主,拿来茶杯一倒两开,再“咣”地碰了下:“来,哥们,咱们干了它!”没有佐酒菜,也不划拳行令,平时酒不沾唇的我们就那么四目相向,一口一口地对着抽,直喝得头大眼昏,泪珠旋转;喝得30多年后我仍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且从中了品咂出了当民办教师的况味:那该是酒精中毒的时代,咱们灵魂深处发酵出的泪啊!一滴滴,流不尽的清冷和涩苦。
不敢想,世事沧桑,民办教师还有转成“公立”、受人尊敬的一天!更想不到,今天从天安门广场经过,竟然看到了孔子的塑像!老人家宠辱不惊,安详地站在广场一侧的历史博物馆前,似乎仍在关注着社会的变化。那一刻,我百感交集,回来便提笔给你写信。不仅仅是忆旧,还想和你讨论一个问题:时代改变了咱们的命运,咱们该怎样继承先师的情怀,报答时代,将当初的泪滴化作滋润大地的甘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