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稠的雨像一张网罩住了春天的夜，母亲躲进羊圈里，猫着腰，手上沾满了羊水，脸上的焦虑和欣喜被手电筒微弱的光线照得阴晴不定。那只老羊已经一声不吭地产下了三只羊羔，依然意犹未尽。又一个又湿又粘丑陋无比的脑袋露了出来，母亲搭上手，直到把羊羔最后两只蹄子拽出来。从始至终，老羊只在跟母亲僵持的时候吭吭两声。

　　从羊圈里出来，穿过雨回到堂屋，母亲才跟我说话。她说这畜生也仿人，那年腊月夜里我一个人生你的时候也是这样。

　　然而，那个春天我让母亲比独自在冰冷的夜里生我时还要痛苦。我得了顽固的神经衰弱，学上不成了，在家里避难。我考过全校第一名，一度认为自己前程无量，现在成了一只在石板上晒干的蛤蟆。我把母亲花半天熬好用细瓷碗盛着端到我面前的汤药泼掉，把凑到我跟前撒娇的黄狗打得栽一个跟头起来嗷嗷直叫。我心安理得地表现和挥洒我的痛苦，完全没在意我的痛苦到了母亲那里会不会加倍。直到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母亲在村东那口长满节节草的荒井边找到我，她才第一次在我跟前透露了心里比我深刻许多的痛苦。母亲泪流满面，拉起我的手，带我回家，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从此，夜里我屋里只要有一点动静，哪怕我翻身弄出的声响大了点，她都会马上从堂屋跑出来，穿过院子，来到我床前，装着为我掖被子，然后慌忙逃开。

　　我天天躲在家里，脾气变得一天比一天坏。有一次母亲在院子里淘麦子，准备晾干了去磨坊打面。她突然抬起头，说你闻闻这味道，多好闻。我不耐烦地看她一眼，没搭腔。我知道她说的是花香，从院子前面那片桃林飘过来的，像布袋虫吐的丝一样到处游荡。她又试探着说，今儿天真好，要不你去前面桃林里转转吧？

　　我到底出来了，阳光真的很好，在花枝上跳跃，风有温度，长了腿似的在林子里疯跑。我的心依然堵着，红的白的花跟我之间像是隔着块玻璃。胸中的郁气走开一点，我就去想正在院子里忙活的母亲。心里一阵酸楚，把头抵在一根树干上，桃木若苦还甜的气味一下钻进了鼻孔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心里长满了荒草。

　　又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我从县城回家，穿过一片麦田，远远望见那片花海。这些桃树开花从来像拼命，年年如此。花枝从花椒树编织的篱笆墙上骄傲地探出头，炫耀并歌唱着青春和生命。我匆匆走过，双脚缠绕着犹疑。我能想象出母亲躺在床上的样子。一辈子坚强的母亲，知道生命正在她身体里迅速消失，她不甘心啊，无力地摇着皮包骨头的手臂，一遍一遍地说，硬是把你打倒啊，硬是把你打倒！我不知道她指的是病还是别的什么，只知道从我记事起，就没见她服过输，所以母亲这句话有一种令人心如刀绞的悲壮。

　　可是家里毕竟还有母亲，当我踏进家门后，还能幸福地叫声妈。母亲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晒太阳，听到我的声音，已经没有力气答应了。只是努力睁开眼，看看我，然后闭上，从眼角流出浑浊的泪。坐在母亲身边，我的心尽管苦痛，但依旧踏实。有这个人在身边，我就什么也不怕。院子里桃花的芬芳依旧浓烈，我甚至能够看见花香在春光里浮沉飘荡的样子。只是母亲不会再费尽心思劝我到桃林里看花了。

　　我只祈求，母亲在这飘满花香的季节里，能够常常穿过夜色，穿过花满枝头的桃园，穿过家乡的原野，来到我荒凉孤寂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