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涌动一股热气。这热气有着产房腥躁的不安和期待,被各家茅草屋顶冒出的炊烟拉扯着,弥漫得不着边际。
今天的晚饭做得很早,鸡没上窝,羊没入圈,晚霞还没收彩儿,村人就早早拉起了风箱。呼哒呼哒,急促而热烈,锅灶里的火苗时不时地扑闪出来,铁锅的汤水吱吱啦啦,锅盖压不住鸡鸭的香气。堂屋里说笑得热闹,邻村很少来往的亲朋旧友,在这个下午亲热地走动。七大姑八大姨的来了一拨又一拨,有拐着小脚踩着田埂步行的,有骑着自行车驮着老小赶来的,有拉着架子车全家出动的。人刚进门,他们家的狗就脚跟脚地追来了,频率很高地摇晃尾巴,哼哼唧唧地讨好主人。憨厚的男主人有了体面,滋生的荣耀爬上皱纹和眼角,但面上是端详的,呼儿唤女抓鸡逮鸭,赶紧去西头马阿訇家宰掉。女人有些心疼,想追出门外,被男人威严的目光慑住。男人哑声说:“好茶尽人喝,好饭尽人吃。人家吃了传名,自家吃了填坑。”
三天前就有消息传出,我们李庄要在村南打麦场放电影,这可是件大事情。上了年纪的老人,倚着豁豁牙牙的土墙根说:“俺们这破破烂烂的村窝子,十年来,来过一个唱道情的,来过一个玩把戏的,其他就是要饭的。电影还从没在自家门前放过哩,就像村北的老地主马尚德,至今没有成过亲一样。”电影是打仗片《地道战》,听着就让人浑身滚烫,脚底板冒气,难怪亲戚们在自个的家里按捺不住。
我没能喝完余下的半碗鸡汤,这对一向刁馋的我是一次例外。我丢下赶来的大姑姑小妗子,扛个小凳子一溜烟儿跑了,在凸凹不平的村路,跑得深深浅浅。
南场平坦宽阔,经年累月的打麦碾豆,被村人的力气打磨得溜光水滑。没有月亮的今晚,南场就是村人的满月,把他们生锈的心口悄然浸润。
已经有孩子抢占场地,他们扛来长短木凳,搬来大小砖头,看起来似一群暴风雨来临前抢占高地的蚂蚁。我瞄准有利地形,迅猛强插进去,在小伙伴中间牢牢坐定,像一个楔子。我坐在小凳上抬眼看,两个新竖起的粗壮的木柱中间,挂起一块四方的白布,在越来越灰暗的天幕,亮起一片四角的天空。
很快我就坐不下去了,坐不住的还有身旁的小伙伴。南场边多了几个做小买卖的人,他们的吆喝带着糖稀的粘甜。“谁买——花米团儿。花米团儿——谁买!”搭黑头纱的老太婆,肩上背一大纸箱,纸箱没有封口,小木碗大的米团儿一个紧挨一个,仰着雪白喷香的圆脸。
咬着香脆的米团儿,那边拨浪鼓咕咚咕咚地响了,黑脸粗腰的货郎,担着挑子急急慌慌赶来。火石灯点亮,挑子两头的小木箱一打开,大姑娘小媳妇呀声一片。亮闪闪各色绣花丝线,香喷喷蛤蜊雪花膏,还有红殷殷的胭脂,五彩的染料,毛绒绒的头绳,黑漆漆的发卡,亮晶晶的弹珠……女人们不肯错过这货郎上门的机会,平日白天,买卖人极少来乡下转悠,怕被当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
女人们的脑壳撞在一起,谁头上的发卡挂扯谁的长发了,尖叫两声,并不抬头,眼睛不离开自己的心爱,抓住不丢,讨价还价。忘记带钱的少妇,舍不得手中的丝线,货郎就变相的叫她拿破鞋和头发来换。几里地来看电影的女人,鞋子再破也是不能脱掉的。少妇就抓住两条辫子捋了捋,接过货郎的大剪刀,“咔嚓咔嚓”剪掉了油粗的大辫子。黑丝留给货郎,丝线揣进怀里,七彩的梦想也就暄腾腾胀起来了。今晚在这喜盈盈的夜幕里,没人来撕裂这暖融融的和谐,卖家和买家都没想到别处。我也瞅缝儿伸过去一只手,抓了两个玻璃弹珠,火石灯下,它们魔幻般闪亮。这两分钱是多拿老婆婆一个花米团省下的,我在这个夜晚有吃有玩了。
主要还是想看,想看电影《地道战》。就我买东西的当口,人突然间满了,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架子车横七竖八一辆挨着一辆,让我想起停靠在沙河码头的小渔船。架子车铺着被子或麦秸,没牙的老头老太太坐在上边傻呵呵地笑,怀里搂着傻呵呵的小娃。还有骑自行车的,不离手的抓住车把,挤不进里边,就站在圈外,散场时撤退得快些,两个轱辘,蹬起来回家也快。
空着两手的大都是年轻人,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但到了南场仿佛都成了熟人。姑娘们手拉手笑了一阵,刚喘过气,又笑了一阵,很多人都朝她们看,猜不出她们在笑什么。 半大小子就朝她们看,看着看着,就挨过来,挨着挨着,就挤攘起来了。一个胖姑娘瞪眼质问小伙子:“你看我弄啥哩?”小伙子也瞪她一眼说:“你不看我,咋知道我看你哩?”一个姑娘的绣花鞋被踩脏了,她涨红了一张粉脸,使劲一甩辫子,辫梢鞭子似的打住了小伙子的脸。小伙子不恼,抹了下眼和脸,呲开一嘴白牙,笑着,仍挤。姑娘的嫂子说话了:“挤啥哩?想吃奶啊!”
我不想吃奶,可还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朝里挤,小板凳还替我站着岗呢!等我挤散了小辫儿,来到原位却不见了板凳,我惊慌起来,不是看电影没得坐,而是明天上学就没得坐了。我想一个个查看邻人的屁股,可连身体都无法转动,我在人堆里真正成了一个扁扁的楔子。
放映员发动了电机,这陌生又神圣的嗡嗡声,使南场有了瞬间的安静。一道光柱直射四角布幕,那白布就不再单纯,是四四方方的月亮,清清如水的月光。有人想抓住这美好,他张开粗糙的农人大手,在银幕印成一棵苍劲的老树,惊喜声中银幕晃动许多只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还有一根歪斜的拐棍,那是老人的第三只手。
银幕上五角星光芒四射,音乐声推出三个黑白大字《地道战》,一场久违的期待拉开乡亲精神的帷幕。平原,老树,大钟,系白羊肚毛巾的敲钟人,抗日的第五个年头,冀中平原的一九四二。豫东平原生长的我们,亲身经历般看得揪心揪肺。鬼子队长挥舞侵略战刀,把扫荡目标指向高家庄马家河子的一瞬,有孩子惊梦似的大喊一声:“娘!”一个女人在我背后噢的一声站起来,朝远处应着:“唉!狗娃!娘在这邦……”这母子的喊声实在太突然了,简直是配合电影上的紧张气氛。有人立马打断她的突兀:“叫唤个啥哩!挣断缰绳跑出来啦?”那女人又像踩着尾巴似的大叫一声:“你爹个鳖孙咋才把你带来哩?羊拴好了没?”孩子他爹就在远处吼一腔子:“破屁股娘们,闭上你那破嘴!”女人的嘴就立马闭上了。
我看得很不舒坦。别人都坐着我只能站着,站着就挡住了后边人的视线。他伸手按我蓬松的大脑袋,按了一下,又按一下,就像按水缸里漂浮的一只大葫芦。我不肯低下高昂的头,因为低头就看不见电影了。没想到,当老钟大叔拼死敲钟报信时,随着鬼子那罪恶的一声枪响,前边的人齐刷刷站起来了。后边的人水涨船高地站到了架子车上,自行车后座上,他们都想抬脚跨进高老庄,把那鬼子一口一口撕吃了。还不解恨,还要大骂:“挨千刀的鬼子!”“日恁个浪娘!”维持秩序的村干部举着大喇叭大呼小叫,没人听他的。他不肯失去威信,一步站上桌面,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办法很管用,所有人一起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南场边的杨树叶扇起一阵狂风,骑在杨树枝杈看电影的猴孩子,差点儿被呼声震落到地上。村里狗和驴不安地叫唤个不停。
电影继续放映。传宝他们在挖地道,兴奋地高呼:“通了!通了!”观众兴奋地乱挤,四角银幕就这样在我视野消失了。我黑夜的目光只能触摸到大婶水桶般的粗腰和大叔土墙厚的脊背,我矮小的世界密不透风。我只能听电影,鬼子的声音:“八路的有?”“你们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我急出一身粘汗,不能在黑暗中等鬼子进村,我要突出重围看电影。前面和左右都是铜墙铁壁,我只有后退。艰难地转过身,肚子撞上一辆架子车,车把架在一条长凳上,上面铁塔般立着三个人,车厢里坐着俩老人,从人缝一眼一眼瞅电影。
我瞅准了一个通道。当我爬进架子车底部时,听见鬼子队长说:“统统的杀个鸡犬不留。”我趴在架子车底下感受地道的宁静,喧闹声成了浮悬的杨絮,我悄悄伸展挤成一团的四肢,前方就是“地道”的出口,我的“地道”长度是一辆农用架子车。开始爬得极为顺利,我调动猫一样敏捷的四肢轻松爬到中间,问题突然横在眼前。是一道铁制的架子车横梁,支撑两个胶皮轱辘,把我狭窄的空间无端又切小一半。不肯后退,我把脑壳抵上冰冷的铁梁,呼吸里带着铁的腥味,我有了铁的决定,朝前爬!首先豁出去的是脑袋,真想把它削平了挤过去。我深吸一口气,把脸当面饼贴上地皮,把鼻子压扁,闭上眼忍住痛,当然痛的还有后脑勺,滚圆的铁梁几乎把我压成了平板。不管了,豁出去了,扁平的脑袋终于塞过去了。不敢缓气,我的半截身子还压在横梁下。用胳膊撑着地,咬牙使劲拽,身子最听脑袋的,终于给全部拖出来了。我趴在地上使劲喘气,不断吐出嘴巴里的泥土。电影里枪声一片,民兵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我嘟囔说,我是万不得已才爬架子车底的。
从架子车尾部钻出来,热烘烘的气息重新包围了我。电影的声音清晰很多,但仍然无法看见四角的银幕。今晚注定我有了麻烦。当我从车下冒出后,发现自个正夹在另一辆架子车把中间,大人们像扎根很深的老树,让我摇晃不动,我如陷进枯井的小兔。电影里正冷笑: “你高兴得太早了!”这很像是说我的,我哪知道这架子车是车车相连,就像高家庄的地道一样,是村村相通的呢?不能就这样错过看电影的好时光,我摸摸酸疼的鼻子,坚定地说:“要钻!”
这次钻得熟练,眼看顺利爬过铁横梁了,感觉背上有点热,而且越来越热。这家的板车在漏雨,滴滴答答漏到了我身上,上面有小娃唧唧哇哇地叫,他倒是快乐了,我淋了一身的尿。隐约鬼子又叫:“给我灌毒放水,打他们,闷死他们。”
我终究没被闷死,我爬过了最后一辆架子车,鼻子嗅到泥土和庄稼的味道。我抱腿坐在庄稼丛中,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我的“地道”真长啊,都长到庄稼地里了,十亩地的南场,盛不下精神饥渴的乡亲,我的乡亲!
我终于在银幕背后坐下,电影里的人和物麻麻乍乍,咋也没有银幕前面亮堂。里边的人个个扁着身子,鬼子队长抽刀时用的是左手,传宝开枪打鬼子也用左手。这很有意思,我大笑起来,几个老头撅着山羊胡子看我,我拉下脸来,坐姿端正。
八路军吹响了冲锋号,银幕下也打起了冲锋。冀中人民胜利了,豫东人民很欣慰。他们像来时抢占位置一样,抢着撤离现场。有板凳的碰撞声,架子车的吱嘎声,自行车的哗啦声,女人唤孩子,男人喊老婆。有孩子在杨树上睡着了,娘就仰脸使劲地喊,喊也不醒,就摇树,活像摇晃秋天的一枚睡过了的枣。有当爹的,把熟睡的孩子从麦秸垛里扒出来,扛上肩回家,好似扛一袋丰收的麦子。
那晚,村人的脚步咕咚一夜,村人的煤油灯亮了一夜,村里的狗叫了一夜,我蹭破皮的地方疼了一夜,我幸福得哼哼唧唧一夜。
那一夜过后,村里很多东西都和原来不太一样。生产队长发动社员给棉花打药,说:“消灭敌人,才能保全自己。”有学生放学了还趴着睡觉,老师就拍他:“你的,快快地起来起来,开路开路的。”村里出生三个孩娃,一个叫传宝,一个叫毛妮,另一个九斤重的胖男娃叫司令。没有人叫山田,怕孩子一出生就挨打。跑来两个外村的大闺女,一个找东头的刘住,一个找西头的李槐。村人问他俩:“咋弄上的?”“看电影呗。”村人就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一场可人的秋雨过后,我来到可爱的南场。倒掉的麦秸垛被好性子村人重新垒起,场边的红薯和玉米,有几处长势喜人,看电影的人们没少给它们浇水施肥。路边的花生刚长了指头大的果,被人拔成了斑秃,队长没有发火,村人也没有骂娘。我沿着当晚爬过的地方,捡到一只发卡,一段红头绳,一只小鞋子,还有一颗玻璃弹珠。发卡别在头上,红头绳系上辫梢,鞋子太小,扔掉。把弹珠举到太阳下,里面有朵星星似的红花,认出是自己爬“地道”丢失的那颗。装进口袋,收藏。
空荡荡的南场,挂银幕的两根柱子还在,高挑村人温热的期待。我在柱子前盘腿端坐,眼前亮起一片四角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