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记述的是叙事者柳小果的爷爷柳三的一生，显然，这确实是值得记录的富有传奇性的一生：十四岁时便能在一群觊觎自己家产的亲人中间游刃有余地处理事情；十五六岁便能敏锐意识到社会大局而极有魄力地卖掉家产投奔共产党；文化大革命时呼啸而起成为造反派头子，成为一时风云人物，甚至到了晚年，居然还又成了著名中医，手眼通天，资产过亿。当然，作为一部严肃的小说，柳岸的目的显然不仅仅是书写一个人人生的传奇性，她尽力挖掘的，乃是这传奇性背后的意味。

　　每一个人都是自己人生轨迹的导演，柳三传奇的一生，在很大程度上，也和他个人性格以及个人的选择密不可分。从小说叙事来看，客观而言，柳三的确并非一般的芸芸众生，他有见识，有能力，在十五六岁时便能意识到社会大变革即将来临，从而做出积极的举动，而没有固守自己的家产，远非一般人所及，而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柳三为了能够平反，面见市委书记的情节，更说明了此人能力的确非一般人所能比。这样一个有能力的人走出了这样一条崎岖的人生之路，从中我们看到的是他内在的精神——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思想和投机意识——在其中起到的巨大作用。

　　柳三的悲剧在一定程度上来自他对自我的心理评估定位，从小说中柳三直到老年都坚持说自己不是柳家湾的人这个细节，可以看出，他对生养他的这个小村子的排斥。这种排斥，不在于柳家湾的民众和柳三有多大的仇怨——事实上，他侄子柳立业就一直生活在柳家湾，而且在柳三困难的时候对柳三家默默给予了照顾——而是因为，柳家湾对柳三来说意味着桎梏，意味着他将失去更大的表现空间。柳三一直以为，他是有宏大前途的人，而对于自以为有着宏大前途但实际上生活得卑微、平淡的人来说，这种平淡才是最不可忍受的现实。这是柳三一直拒绝柳家湾的心理原因，问题是，为什么柳三能够那么坚定地认定，自己是有着宏大前途的人？这一点，小说给出了明确的交待，首先是柳三出身与众不同，柳三的父亲柳老万在四十五岁那年，“梦见一条黑鱼从日潭飞出，直落他家正厅的屋顶，刚好他续弦多年的太太开了怀，十个月之后他喜得‘贵子’，整个柳家大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只是当婴儿呱呱坠地时，平静多年的日潭里，突然起了巨浪，一道白光直奔柳家大院，继而，大雨倾盆而下。”接着奇怪是，婴儿出生后的三天，日潭水位明显下降，接下来，柳家湾一带连旱三年。当然，还有其他因素，比如说柳家的祖坟位置是风水先生所说的“游龙池穴”，这注定家里后代是要出贵人的。小说中的柳三具有强烈的投机意识，比如在镇上时就敏锐意识到“文化大革命”的发生，意识到自己可以成立造反组织改变自己已经被边缘化的命运，比如在晚年借助一张秘方东山再起之后，他还不甘于做一个平凡普通的医生，而是拉党结派，在政界一度呼风唤雨。如果说柳三在落难时的投机有强烈的生存需要的话，那么，上述的这些投机行为，却是典型的胸怀大志，要为自己谋一个大出路、大前程的表现了，而柳三这些投机行为的原动力，显然和柳三出生的这些神奇景象有关。事实上，在柳三还是少年的时候，柳老万显然已经把柳三出生时的神奇景象等等告诉柳三了，而且，显然，柳老万还对柳三给予了殷殷期望，这来自父亲的期望，以及所谓的神奇景象和神奇的祖坟埋葬地，足以构成柳三自命不凡的心理支撑。事实上，柳三出生的这种所谓的神奇，以及坟地的风水之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早已广为流传，几乎所有的帝王，特别是开国帝王，都有特别神奇的经历，神奇的禀赋。当然，今天我们明白，所有的这些，不过是统治者制造天命归身的神话，用来统治民众的方法罢了。问题是，这种所谓的神奇反过来又构成了一种迷信的传统，对于某些似乎有悖常理的现象，很容易被民众理解为隐含着某种天命。这就构成了中国传统文明中一种典型的愚昧。显然，柳三就是这种愚昧认知的受害者。正是他出生时的所谓的神奇景象，正是他家神奇的祖坟埋葬地，正是自以为“有天命”的人，造成了柳三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思想，这使得他不安于平淡，总是想平中出奇，削尖脑袋，寻找投机的机会。直到小说最后，柳三皈依佛祖，在涉及到平坟头的问题上，柳三还说，“你要扒祖坟谁也拦不住你，老柳家反正不会再有什么发势了。到了我这里，气数早就尽了，谁也没有回天之力了……”在号称皈依佛祖之后，气数、祖坟、神奇仍然萦绕在柳三脑际，可见迷信的魅力之大，深入柳三思想之深。愚昧、迷信，一直都是一种国民劣根性，在这方面，号称以儒家立国的中国的民间，并没有给儒家老祖宗孔子的“子不语怪力乱神”留下生长的空间，这也是中国多年来科学精神缺失，伪科学流行的原因所在。在这部小说中，这种愚昧、迷信不但导致柳三一生陷入自己命运的死胡同不能自拔，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其投机意识的勃兴。

　　当然，柳三的投机并非孤立的行为，如果投机总是失败，如果投机得不到应和，柳三的投机自然会失去生长的土壤，柳三自然也会失去投机的动力。问题是，柳三的投机总是能得到迎合，甚至可以说，时代以及柳三周边的成功者都在某种程度上刺激着柳三不断地进行投机。从小说叙事可以看出，小说中世俗意义的成功者，几乎都是投机者。柳三虽然命运多舛，但是也几度成功，成为柳家湾甚至陈湖县的人物，凭借的正是投机。柳小毛虽然最后以畏罪潜逃结束，但是他在柳家湾的一生却是成功的，凭借他的投机意识，在柳春生当队长的时候，他就在这里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也正是凭借他的投机意识，他才在柳三成为名医的过程中分一杯羹，成为柳三的合伙人。小说中的年青一代的柳大志在小说结尾时已经当上了副县长，但是，这个副县长，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正在成功的投机者而已，当乡镇党委书记的时候，他给县长送礼，在县长被抓，他被协助调查的时候，他直接给专案组的人带去红包，从而免于处罚。所有的成功者，都是投机者，这是这片文化土壤上的独特产物。从时代角度来说，柳三所处的大变革的历史时代进程，不断带给柳三投机的机会：在新中国成立前夕，柳三认准时机，从被革命的地主，摇身一变，成了革命者；在学校工作时，因为文墨不通，柳三被剥夺了教师资格，成了一名普通校工，但是文化大革命又给柳三提供了投机的机会，因为造反，他从一名普通校工一下子变成了学校的领导；晚年柳三因为一张秘方而成了名医，但是他却凭借医术投机商界、官场，成为陈湖县炙手可热的人物。当然，所谓时代促进了柳三的投机，说到底还是文化的因子在起作用，如果说柳三革命的投机成功是独特历史巨变的产物，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投机是时代混乱的产物，从而能在一定程度上成功的话，那么，柳三晚年的投机，说白了，就是几股投机者互相利用的一个结果。柳三和柳小毛一直是仇敌，但是在柳三晚年两人却摒弃恩怨，联手合作了。这个合作，是两个投机者综合考虑了利害关系的结果，也正因为他们联手，所以，柳三的投机生意才能越做越大。柳三、柳小毛的公司之所以在陈湖县能够举足轻重，这是因为，陈湖县的官员们也是投机者，他们要借助柳三的公司来完成自己的政绩，结交来自上面的政界要人。正是因为他们有投机的需要，他们就需要柳三，而柳三的公司也便能在陈湖县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从而风生水起。所以，小说中的柳三虽然是以投机者的典型面貌出现，但是，他却不是唯一的一个，而是这一块投机的土壤上生长起来的有代表性的一个。所以，促成柳三投机的这个时代因素，归根结底，还是文化的因素。

　　愚昧、迷信、投机，这些都是典型的国民劣根性，正因为愚昧、迷信在中国的深刻影响力，科学精神才在中国始终难以发扬光大，正因为投机意识深入到了每一个中国人的骨髓，中国才那么缺少实干家。柳岸的浮生，在给我们讲述一个传奇人生的同时，其实，也在促使我们反思自身，反思时代——我们是不是也是投机者，我们的时代，是不是也是投机者盛行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