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退休后，只要往南窗下的槐木桌前一坐，老伴娟子就一通埋怨。说，坐多少年了，还没够，你那时要备课要改作业，没办法，现在你都退下来了，还是吃过饭就坐那里写啊，读啊，烦不烦啊。李老师装作没听见。他不知道吃过饭后不坐在槐木桌前，该去哪里。

　　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李老师还不是老师，他正在豆田里挥着镰刀割豆子，支书老耿到田里找他。说，李小军，你是高中生，咋割起豆子来了？李小军直起腰，说，叔，我不割豆子干啥。老耿说，咱大队的刘各庄小学缺老师，你去教学吧。李小军说，我能中？老耿一撇嘴，说，啥话，你是高中生，咋不中。于是，李小军就成了李老师，去离家八里多地的刘各庄小学代课教语文。

　　每天晚上，李老师趴在一张放在南窗下的桌子上改作业，备课。他改完作业备完课，开始读书，读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慢慢，就拿笔在白纸上写诗歌写散文。那时候，李老师南窗下放的还不是槐木桌，是用两摞砖头垒起来，放一个做饭用旧了的案板，凑合搭建起来的一个台子。

　　李老师的班在乡语文竞赛中拿了第一名。校长和老耿领回来奖状后，嘴都合不拢了，拉着李老师喝酒。老耿把外甥女介绍给李老师。俩人一对眼，都中意了。老耿的外甥女就是现在看见李老师坐在南窗下的槐木桌前就唠叨的娟子。结婚的时候，很多人来帮忙收拾屋子，就把南窗下的那个台子给拆了。

　　李老师问，我改作业备课咋办？老耿说，咋，怕我外甥女不带嫁妆？李老师脸红了，说，叔，怎么我也要有张写字桌不是？老耿说，喊舅，叫啥叔？学生大牛的家长是个木匠，说，李老师，我新做了个桌子，用的是废料，明天给你搬过来。大家起哄说，李木匠，你真抠门，不是李老师，你家大牛语文竞赛能全乡第一？还弄个废料做的桌子送李老师。第二天下午，李木匠扛着个槐木桌进来，放在南窗下，一看就不是废料做的。放下不等李老师说话，转身跑了。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这张槐木桌被李老师和岁月打磨得细腻发亮。李老师半年前退休了，每天除了去村头散散步，就是坐在槐木桌前读书，写诗歌散文。他挠着早被粉笔末染白了的头发，想不出老伴娟子为什么不喜欢他坐在槐木桌前。

　　这天，是他老伴的六十一岁生日，李老师决定从这天起，离开南窗下的槐木桌。他想给老伴些惊喜，顺顺她的意，老伴跟着他没少吃苦。当他把决定说出来后，老伴不信。李老师又郑重说了一遍，老伴才信。她让李老师搭把手，把槐木桌抬到了放杂物的西屋，然后把一对大沙发放在南窗下。

　　李老师无聊，骑着电动车去镇上闲看，碰到和他一块儿退休的马老师，说是去参加镇诗词学会的笔会。李老师跟着去了，一大屋子都是退休的干部和教师。李老师经常在县报上发表作品，大家都极力邀请他加入，并一致推举他为诗词学会副会长。接着，李老师又加入了镇钓鱼协会、镇象棋学会，每天吃过饭骑着电动车就走，不到天黑不回来。

　　这天李老师回来，进屋感觉很不对劲。他转了几圈，终于发现，槐木桌又放在了南窗下。槐木桌被精心擦洗过了，发散着古铜色的光芒。这时，老伴娟子进来了，说，老李，你每天还是坐桌前看书写字吧。李老师愣了，问，怎么回事？

　　老伴眼角溢出了泪花，说，每天看不见你坐在槐木桌旁看书写字，我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把你和日子一块儿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