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说，无论儿子、媳妇怎么反对，他还是坚持要把已经过时的农具摆在他家三楼的西间里。我看到，二爷还特意制作了一个漂亮平台，把一个古老但仍明闪闪亮光光的犁杖（犁子）摆在平台上。他说，他有空就看看、就摸摸、就思思、就想想。这样，犁杖就成了文物，三楼西间岂不就是农耕文化博物馆了。

　　二爷和我家不是很近，只是论辈份我该叫他爷。二爷是个苦命人。1938年6月，国民党军队扒开黄河花园口，滚滚黄水淹没了河南、安徽、江苏44个县。二爷的爹娘饿死在逃荒路上。新中国成立那年，二爷从外地逃荒回到村里，分得了土地、分得了牛、分得了犁耙等农具。每到春耕秋种，他就和另外两家搁犋子。另外两家，一家有牛，一家有车，他们三家劳动起来很是和谐。岂料，人民公社成立，刮起了“共产风”，个人家的财产一律归公，他又把地、牛、犁、耙交给了生产队。在生产队人员分工时，大家选举他当把式，并兼任把式组长。把式，就是在生产队里使牲口的，一年四季使着牲口犁地、耙地、播种、拉车、运输、碾场、放磙……这些活计，他做得快捷又精细。在一次公社举行耕地大比武时，他荣获特等奖，还得到一条白毛巾、一个花茶缸。他的名声四处传扬。

　　把式，是个苦活、累活、肮脏活，每天跟着牛屁股，风里来，雨里去，泥里走，尘里钻。但我觉得，当把式，叭叭叭地甩着响鞭很好玩，扬鞭催牛很神气。一次，放暑假我刚回到家，生产队长找到我，让我当几天把式。一位把式得了病，正是耕地大忙时节，一寸光阴一寸金，那几位男劳力不愿干这活，让我帮帮队里的忙。我说，中吗？生产队长说，中，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问问二爷，半天就会了。

　　铁犁，最早出现在我国的战国时期，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有了铁犁，随之就有了牛拉犁耕。铁犁的发明、牛拉犁耕的应用，是我国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也是一个划时代的伟大成就。它标志着人类社会的新时期，也标志着人类改造自然的斗争进入一个新阶段。

　　二爷告诉我，你要想使好牲口，就得先会使号（号子），咱这豫东一带的号，是这样的：要前进，就喊“走、走哇！”或“打、打哩！”再配以扬鞭轻撩牲口背；要停止，就喊“吁！”或“吁、站住！”再配以轻轻的拦头鞭；要向里(左)拐，就喊“吁”；要向外（右）拐，就喊“喔”；要后退，就喊“捎、捎”；在使牲口时，不能乱甩响鞭，不能鞭打快牛。牛要认为你是在瞎指挥，也会反抗或怠工。

　　吃过早饭上工去。二爷从牲口屋里牵出两头黄牛，说，耕地是最笨重的活，很少用驴马，因为驴马是快牲口，劲儿小，一般都用黄牛。二爷给黄牛上着套，说，为防黄牛干活时乱啃东西，要给它戴上笼嘴，笼嘴是用荆条或竹条编的，半圆形。接着，二爷给黄牛戴上牛梭子，套上牛套，再扎上肚带，用肚带把套绳固定好，最后把犁杖和耙放到拖车上，把牛套挂到拖车前，赶着黄牛拉起拖车下地去。一般情况下，由二三头黄牛组成一犋子，每犋子黄牛还要拴条撇绳，把式通过撇绳、长鞭和号，指挥黄牛耕田。到了地里，二爷就教我怎样扶犁、怎样开墒、怎样转弯、怎样犁横头、怎样耙地——怎样直耙（通耙）、怎样斜耙（锁耙）。临近中午，每犋子黄牛大约耕2亩多地。我看到，二爷他们犁耙得地平如镜，土碎如粉，压实保墒，以备播种。第二天，我就真的赶着一犋子黄牛，跟着二爷他们下地耕田。不过，我仅干了8天，那位病愈的把式就上工了。

　　谁能料到，很快，天灾人祸一起袭来。牛拉犁耕变成了人拉犁耕。在这片苦难土地上，在这片曾被黄水肆虐、浸泡、践踏、蹂躏过的苦难土地上，又是满野悲风无尽的愁，有一首民歌曾把人心唱碎：“……爹拉犁子娘拉耙，奶奶在后头打坷垃，走路的呀别笑话，生产队里没办法。”

　　改革开放不久，黄村被树为“养牛状元村”。说是赶着黄牛奔小康，其实，黄村还是穷得丁当响。现在想想，即使政策再好、即使风调雨顺、即使勤劳再勤劳，仅仅依靠牛拉犁耕，奔小康只是美丽幻想。不过，伴随改革开放的迅猛发展，一切都在迅雷不及掩耳地改变着——耕地机来了，播种机来了，除草机来了，收割机来了……小康生活也雄赳赳气昂昂地大踏步走来了……

　　二爷虽然已是90多岁的老人，依然身板硬朗、精神矍铄。我跟随二爷走上他的小楼，走进他的三楼西间，看到这个犁杖，木制的犁托、犁扶手明闪闪，铁制的犁辕、犁铧、犁面子（犁镜）亮光光。二爷说，他刷了一遍亮油。我怦然心动。我想，人到老年，心里总会滋生对往事的怀念和留恋。二爷说，他看看、摸摸这犁子，是要思思、想想改革开放，这社会进步真快呀！

　　是的，是真快！我说，二爷，农业很快就要实现全面机械化啦。

　　二爷乐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