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瑞

　　刚刚半天时间，就有好几个人告诉我，老俊爷还在编老古董。说的是，90岁老俊爷还在编芦苇席。过去，黄村很多人家编芦苇席，现在只剩他一家编芦苇席了。过去，清庄逢会，卖芦苇席的一街两行，现在也只剩他一个人卖芦苇席了。我早就知道老俊爷编芦苇席，但如今他还在编芦苇席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也不知老俊爷的日子过得咋样啦！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意思是说，芦苇初生青青，白色露水凝为霜，所恋的那个心上人，在河的另一边……这是《诗经》中一首情诗《蒹葭》的开头语。蒹葭，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芦苇。芦苇，也叫芦荻，是一种极为平常的草本植物，生命力很强，不管环境多么恶劣、条件多么艰苦——在三尺多的深水里、在刮地皮儿的浅水里、在河边沼泽地、在潮湿沟渠旁，都能生根、发芽、蓬勃生长。诗人余亚非曾写《咏芦苇》：“浅水之中潮湿地，婀娜芦苇一丛丛，迎风摇曳多姿态，质朴无华野趣浓。”芦苇，含有高纤维素，柔软坚韧，我国从古代就已开始用它编织器物。本来，豫东平原收获五谷，如果不是兵荒马乱，老百姓是应该有饭吃的。而国民党军队妄想“以水代兵”阻止日军进犯，扒开黄河花园口大堤，豫东平原几天之间便成为“水乡泽国”。灾难改变了大地上的一切！多年后，黄水退去，豫东平原无处不是“芦苇池塘”“芦苇群落”“禾草森林”。死里逃生的寥寥豫东人只好抡起镐锹垦荒种地，甩开镰刀割芦苇编席——用来铺床、盖房、搭棚、囤粮或物资交流，维持生计。

　　更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老俊爷住上了二层小楼。我说，老俊爷，您的身板很结实啊！他说，能吃、能睡、能编席，当然结实。我说，老俊爷，听说您的二层小楼很漂亮啊！他说，旧社会时经常唱，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的喝淡汤，种田的吃米糠，编凉席的睡光床，当奶妈的卖儿郎。如今，他这个编凉席的睡沙发床，还住楼房，小日子过得不错吧！我说，您年纪大了，也该歇歇了！他说，他从躲黄水逃荒回来，从垦荒种地开始，就编席、卖席，几十年了吧。虽然“文革”中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不能卖席了，但依然编席，编了席自家用，送给亲戚朋友用，要是不让他编席、卖席，还会歇出病来哩！我说，老俊爷，我已好多年没看您编席了。于是，他就约我到他家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真的准时赶到老俊爷家。老俊爷告诉我，编席，第一步是准备蔑子，第二步才是编席。他说，昨晚，他把准备编席用的芦苇，按粗、中、细进行了挑选分类，用苇刀把细的破开口、把中的破两半、把粗的破三条。他指着院中的水泥池说，要把这些破开的苇蔑子放到水里浸泡，直到泡软，昨天晚上放进去的，今天早早就泡好了。他指着院中的石磙说，把这些从水里捞出来的苇蔑子，均匀地铺在平整坚实的地面上，用石磙一遍一遍地来回碾，直碾到苇结和苇皮相平为止。然后是刷裤子，用苇刷子夹住苇裤子，逆向刷，刷光苇蔑子上的叶裤子。最后是“投苇”，按苇蔑子的长短，依头苇、二苇、三苇、短节四类，分别捆成捆，以备编席时使用方便。

　　歇了一会儿，老俊爷穿上围裙，戴上手套，摆上撬刀，就准备编席。他说，一领席，分作三部分。席的四周边沿，由两个或三个单“人”字形花组成，叫边花。边花的内四周，大约一拃宽部分，由倾斜排列的苇蔑子组成，叫水纹，也叫大纹。大纹中间的大面积席片，叫席心，也叫席花。席花则多种多样，是能工巧匠展现手艺的舞台。席花有双纹花、三纹花、隔纹花、人字花、十字花、胡椒眼花……在席花上，还有人编出喜、福、富、祥，还有人编出凤凰、鸳鸯、喜鹊、鹦鹉，还有人编出荷花、梅花、牡丹、玉兰……可谓璀璨斑斓，五彩缤纷。

　　接着，老俊爷抱来一捆头苇、一捆短苇，开始编席。他说着编着。编席，第一步是踩角。起头用15根苇蔑子，把皮儿朝上，在地上摆平，并要根梢交替着摆。摆好后，在中间略多一点的地方用脚踩住。踩稳后，就用另外的苇蔑子进行编织。脚所踩住的部位，是成席后的一角，所以叫踩角。编席，第二步是编席花，这就要根据不同的花纹采用不同的编织法。但无论采用哪种编织法，都要时时注意用撬刀把席花挤紧，以提高质量。编席，第三步是折边，又叫窝边，还叫撬边。就是把毛边包好，把多余的部分折到背面，插到编好的纹路里，做出个整整齐齐的边儿。

　　临近中午，一领芦苇席大功告成。我禁不住赞叹，四周齐整、席纹紧密、美观秀丽。老俊爷说，他年轻时，一天能编四领席，现在慢多了。我说，您90岁，还能编席、卖席，还能为社会作贡献，祝福您呀！老俊爷哈哈笑了。

　　老俊爷编织芦苇席，是编织老古董，也是在编织新生活。我跟随老俊爷走进他的二层小楼，陡然发现，在正堂的墙上挂着一个玻璃镜框，里面镶着闪闪发光的证书：“民间艺术家”。我说，哟，老俊爷，您还是大明星哩！

　　老俊爷说，我不想当啥明星，嗨，人家硬让我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