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沉默得像是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

　　在金浩的记忆里，父亲只有一次一反常态，说起话来像是开了闸门的水，滔滔不绝。那次金浩回到老家，跪在黑漆棺材前面。父亲搬出一个油漆斑驳的箱子，颤抖着手打开箱子，拿出一个业已破旧的老虎头鞋后，父亲颤着声说，这个老虎头鞋是你小时候你娘给你做的，到现在已经几十年了，我仍记得清清楚楚的。我们干了一天农活，累得骨头快要散架了。我吃过晚饭睡下了，你娘就在煤油灯下给你做鞋。夜里，我被怪兽一样嚎叫的北风弄醒了。看到你娘还在做鞋，就劝她别熬夜了，天明了还要干活。你娘没听我的劝说，熬了整整一夜，终于在天亮时做好了鞋。你娘的眼熬得又红又肿的，就跟熟透的烂桃一样。

　　看到这个弹弓了吧？这弹弓是你7岁那年你娘用她的大辫子从货郎那换来的。看到小伙伴有了弹弓，你哭闹着也要。当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连吃盐的钱也得从你姥姥家借。看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你娘咬牙剪掉她的大辫子。要知道你娘最喜欢她的辫子了，就因为她留着又黑又长的辫子，村里演样板戏时才选她演李铁梅。你娘剪了辫子后，再演样板戏时就由你二婶演李铁梅了，后来你二婶调到了公社剧团。

　　这本画书你一定很熟悉吧？这画书是你过8岁生日时你娘给你买的。你过8岁生日时你娘给你煮了两个鸡蛋。吃了两个鸡蛋后，你眨巴着眼说，我已经8岁了，还没收到一件生日礼物。你娘红着眼睛问，孩子，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你挠着头皮说，我想要画书《海娃放羊》。听了你的话，你娘跑到邻居那里借了两个鸡蛋，用两个鸡蛋换来了《海娃放羊》。

　　这个小药瓶你还记得吧？你用这药瓶盛过糖精，盛过糖豆。过年时，你拾了好多没有捻子的小炮，你剥开炮纸，将炮药倒在小瓶里。你在9岁那年有了大的罐头瓶子，就把这个小药瓶扔在了咱家的粪坑里。你娘在庄稼地里捡到了小药瓶，洗净晾干后放在了箱子里。

　　这个锈迹斑斑的手电筒是你10岁那年你娘用卖粮食的钱买的。包产到户前谁家有多余的粮食？你到别的村子听戏看电影要用手电筒，你娘卖了十多斤粮食，才给你买回来一个手电筒。你拿着手电筒，又是蹦又是跳的，比过年过节还要高兴。

　　别的都忘记了，这本叫《激战无名川》的小说你一定不会忘记。这本书是你11岁那年偷铜铃的，你娘知道后打了你。这是她第一次打你，也是最后一次打你。打在你身上，疼在你娘心里，后来只要一提到打你的事，你娘就会心疼得直抹眼泪，还内疚地说，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掉根头发我也心疼，我咋舍得打他呢？你娘让你把书还给铜铃，你极不情愿地还了书。后来，你娘用三个烧饼从铜铃那换来了你最喜欢看的《激战无名川》。

　　你12岁时升入了5年级，你那年上树摔伤了，你上学时你娘背着你，你放学时你娘还背着你。我不知道你12岁时有多重，只知道你娘把你放在地上后，累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整整背了你3个月啊，直到你能活蹦乱跳地走路了才让你独自上学……

　　在父亲喋喋不休的叙说中，金浩的眼泪像是淅淅沥沥的春雨一样，不停地滴落着。

　　这箱子是你娘的百宝箱，箱子里平平常常的物件是她珍藏多年的宝贝。她生前常看着箱子发呆，还说死后要把箱子和她埋在一起。如今你也看到箱子里的宝贝了，我要把箱子放在棺木里了。

　　当满脸是泪的父亲将箱子放在紧闭着双眼的母亲身边时，一直都在默默流泪的金浩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