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单位发工资的日子也是党员交党费的日子,这是大家约定俗成的习惯。以前不像现在把工资直接打进工资卡里,而是到财务科去领现金。每到这一天,领到工资的党员就都挤到我这个党小组长的屋里交党费。大家你两元,他一元的,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在这轻松活跃的气氛中,惟有老周一言不发,脸阴得能拧出水来。老周是我局的老局长,二十年前就已离休。他身子又矮又瘦,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嗓子里嘶嘶发响。一年前又得了脑血栓后遗症,腿脚不听使唤,每次出行都由他的孙子用轮椅推着。尽管如此,每次交党费他都是亲自送来。他不说不笑,直到大家走净,才慢慢地掏出一个金属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叠过去的党费收据放到一边,然后取出一张崭新的十元币放在我面前,喘息了一阵,才郑重其事地说:“周福恒,X月党费,十元,你点点。”每次交党费都是如此。
那天,他坐在孙子推着的轮椅上,又像往常那样,从金属盒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十元币,放到我面前,张着嘴喘了好一阵才费力地说:“周福恒,七月份的党费,十块,你点点。”
我实在为他的认真感到佩服,但也为他的身体担心,心想,不就是交个党费吗?只要把钱送来,不就得了,何必都要亲自来交呢?于是就关心地对他说:“周局长,你的身体不好,走路不方便,以后就别亲自来交了,你孙子就在咱单位上班,让他替你送来算了。你来也行,但不要这样一次只交一个月的,一次交六个月或者一年的,也省得你每月往单位跑了!”
我想,周局长听了我如此关心的话应该连声说“谢谢”,起码说句“你的好意我领了”之类的话,但是没有,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然后摇摇头连声说:“不!不行!”
事情过去了,我也忘记了。谁知道在月底党小组生活会上,党委王书记把我批评了一顿。
“小胡,老局长向我反映,你在收党费的时候嘻嘻哈哈的,不严肃。还有,你让老局长一次交半年或一年的党费?”
全场愕然。
我又生气又好笑,本来我是出于好意,却不料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老局长不但不领情,还在书记那里告了我一状。但是,我不能把我的不满挂在脸上,也不能做任何的反抗,因为周局长的资格实在太老了,听说连地委书记都对他尊敬有加。于是,我别有深意地一笑,表了态:“周局长不愧是有六十年党龄的老党员,看问题就是尖锐。意见我虚心接受,大伙以后交党费不准随便走动,不准说笑打闹,要一月一交,先报姓名,后报款数,拿到党费收据以后至少要看两遍,以免填错……”
“嘻嘻!”司机小刘低声笑起来。
“你……胡闹!”王书记见我阳奉阴违的样子,用钢笔使劲敲打着桌子,脸色变成了紫茄子,厉声批评道:“下班后你到我办公室一趟,我和你谈谈!”
下班后,我满腹委屈来到王书记办公室。“你知道周局长的历史吗?”一见我王书记就神情严肃地质问,那样子好像我是个受审的犯人,王书记就是法院的法官。
我摇摇头。
“你知道周局长为什么把交党费看得那么神圣吗?”
我又摇摇头。
“无知呀!亏你还是个党小组长。”王书记把手指到了我的脑门上。
接着,王书记给我讲了周福恒那鲜为人知的身世。
1942年,周福恒的家乡周店村刚开辟成游击区,斗争非常残酷。一天夜里,我党地下交通员周福恒来到游击队驻地说,为了支援游击队,周店村的党员凑了一部分粮食,算作党费,让派人去取。当时游击队已经断粮两天了,队长立刻派人跟着周福恒去取。没想到,当他们接近周店时,就看见村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不用说,敌人袭劫了这个村庄。
因情况不明,他们没有冒然进村。第二天,游击队员们来到周店村,看到周福恒家的三间草房全烧塌了,低矮的土墙烧得黑乎乎的。周福恒的弟弟正守着爸爸、妈妈和周福恒的媳妇三具尸体嚎啕大哭。原来那天下午,据点上的鬼子翻出了周福恒家柴禾垛底下的洞口,用刺刀逼着周福恒的父亲下洞把粮食取出来送到据点。周福恒的父亲、母亲和妻子拿起木棍和鬼子拼命,鬼子开枪了,三个人倒在血泊里。党员们交的几百斤粮食被抢走了,临走时又点着了三间草房……
从那以后,每次交党费,周福恒总要难过好几天。他说,那几百斤粮食是党员的心、党员的血,我拿多少钱也补不上啊……
听着王书记的介绍,我心里一阵阵发紧,好像看见了那闪光的刺刀,燃烧的大火和殷红的鲜血。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突然觉得自己犯了罪,对不起老周局长,对不起牺牲的烈士,玷污了千百万为党的事业而捐躯的党员的赤诚的心。
第二天,我去家属院找老周局长,决心向他当面道歉,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是,他不在。他的孙子告诉我,昨天夜里爷爷脑血栓恶化,被120拉到医院抢救去了。他递给我一个小布包,说:“这是爷爷月初就准备好的这个月的党费,他对我说,他的身体不好,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倒下,不能亲自去交党费了。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他让我把这个代他交给党小组长。”我突然想起,明天又是收党费的日子了。
我慢慢打开布包,里面露出那个金属盒。金属盒里放着一叠党费收据和一张崭新的十元币,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周福恒,X月党费,十块。”
瞬间,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突然觉得平时那个瘦弱的老头是那么伟岸高大,自作小聪明的我是那样渺小猥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