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祭灶,年味就重了。沙河寨家家灶屋烟囱里烟火不息,屋檐下也陆陆续续挂上了鸡鱼腊肉。
蓉姑的脸像节日的灯笼,闪闪发亮。蓉姑不为过年高兴,只因海娃回来了。
父亲的纸烟却抽得越来越凶。
“跟你说,你离他远点,不是啥好人!”父亲冲着正要出门的蓉姑喊。蓉姑是父亲最小的妹妹,爷爷奶奶死得早,一直以来,父亲也是蓉姑的父亲。
蓉姑一只脚已经迈到大门过道里,扶墙站住,低头不说话。
父亲从马扎上站起,甩手把烟屁股摔地上:“他在家的时候,三天两头跟人打架,到河堤上截路,下河窝子偷鱼,出了名的赖孩子!村里村外那么多后生,你咋就看中了他?”
蓉姑还是不说话,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应该是哭了。
父亲还要说,大门“咣当”一响,接着从过道里走出一个人。
父亲张着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神色显得有些慌张。
海娃走过来,嘴里叫声“哥”,往父亲手里递上一支带过滤嘴的纸烟。父亲犹豫一下,伸手接过。
海娃长得白白净净,笑起来满面春风,这让人很难将父亲说的那些劣行安放在他身上。可是父亲从不说谎。
海娃把蓉姑带出了门。从始至终,父亲只在海娃跟他说话时,对付着“嗯嗯”两声。
海娃家里只有一个老爹,常年守着村头渡口一只破木船,吃住都在船上。
蓉姑随海娃走进他家的灶屋,忙着切菜和面,用一双纤细的手握住拌了姜丝、萝卜的软面,挤出一个个小面球,丢到滚油里。等面球渐渐透出金黄色,灶屋里就飘散出焦丸子的香味。沙河寨过年,家家都炸焦丸子。
“看你,少放些柴禾,火太大了。”蓉姑扭头看着蹲在灶膛前烧火的海娃,一脸幸福。
海娃笑笑:“这哪是我干的活!”
“你不干谁干?家里又没其他人。”蓉姑嗔怪道,扑闪着一双大眼睛。
蓉姑用笊篱将丸子捞起,控了控油,倒进一只瓦盆里,捏一个,弯腰塞到海娃嘴里。丸子有点烫,海娃吸溜着嘴吃下去,连说真香。
就在这时,一群人猫着腰,悄悄摸进院子,将灶屋围了起来。
蓉姑又拿一个丸子,吹两下,递给海娃。海娃正要伸手接,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话。
海娃“腾”地站起,从腰里拽出一把刀,拉过蓉姑,把冰冷的刀刃贴上她的肌肤。蓉姑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完全散去,被刀刃一激,僵在那里。
外面的人还在喊话。
不知过去多久,锅里冒出一股焦糊味,两根燃烧的木材从灶膛里掉落下来。
海娃叹口气,放下刀,对一脸惊恐的蓉姑说:“你出去吧,没你事,公安不会咋着你。”
蓉姑看着海娃,一声不吭。
“我在浙江杀了人。”海娃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打飘。“我在一家养猪场打工,那天,老板卖一车猪,收一兜子钱,就放在家里头。夜里我去拿,被发现了。老板老婆扯着嗓子喊人,我上去捅了他们。”
海娃抓了下头发:“这次回来,本打算见见你就走,可是见着你就不想走了。”
海娃最后说:“我知道,被抓住了准没活路。刚才……是想拿你挡一挡……”说完低下了头。
蓉姑的眼睛渐渐有了光彩,她一把拿起海娃握刀的手,把刀架到自己脖子上,脸色绯红。海娃吓了一跳,抬头看着蓉姑。
蓉姑说:“咱这就出去,到你爹船上去,让你爹带咱过河!”
海娃摇摇头:“这回算是被人家堵到窝里了,跑不掉了,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你快出去!”
蓉姑挺着身子往外走。海娃去挡,半边身子就从门里露出去。
一声枪响,接着又响几声……
后来,在海娃家大门外,我哭着要进去看蓉姑,被父亲死命拉着。我就挣,他劈脸打我一巴掌。
父亲说,你蓉姑死得不难受,她那脸上还带着笑。
我知道,父亲从不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