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光明改名那天,结结实实挨了顿扫帚疙瘩。爹虎着脸说:“还敢改恁爷起的名吗?”他梗着脖筋答:“就改,我就叫八一,我长大了要去当兵。”这么一说,爹脸色缓了。娘心疼地说:“明,不早说,早说不挨打。”他说:“娘,不要喊我明,我叫八一。”
他改名那年,八岁,上小学一年级。老师讲黄继光、董存瑞的故事,讲两万五千里长征,说每年的八月一日是建军节,说军队是保卫祖国的钢铁长城,说军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他拿出橡皮,把课本、作业本上的夏光明擦掉,写上夏八一。然后宣布:“从今往后我叫夏八一。”
那时乡村隔长不短会放露天电影,常有军事题材的影片,《地雷战》《地道战》《铁道游击队》《小兵张嘎》什么的,八一每场不落,就算要跑远路也义无反顾。有次孙岗放电影,八一听说有战争片,撺掇我们去。夏村离孙岗二十几里路,来回能把腿跑疼,大家没去。八一自己跑去看了,第二天上早课,他红着眼睛兴奋地讲昨夜影片的剧情。他平端双臂,比划枪的样子,嘴里发出阵“哒哒哒”声后,说:“看,我一排子撂倒一堆鬼子。”口气很自豪。
八一走路挺胸抬头,衬衫的扣子全扣严实,不说脏话,被子叠成豆腐块。大家都知道他有个军人梦。八一个子长得又高又直溜,眉眼清秀,口方鼻直,人还机灵。村里老人说:“这小子参军一定能当首长的通讯员。”
初中毕业,八一有个好机遇。他随娘去姥娘家,娘笑说起八一的军人梦。远房舅说:“俺有个亲戚在湖北一个部队当军官,我帮着给问问。”回家路上,八一骑着自行车,兴奋地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惹得很多路人侧目。娘说:“这孩子魔怔了。”
远房舅是实在人,很快有了回信,说今年军官亲戚的那个部队正好来招兵。爹咬咬牙,把家里的余粮卖了,把圈里的猪也卖了,装了一袋子干花生,让娘领着八一去了远房舅家。远房舅留下了花生,死活不要钱,说是亲戚间不能外气,又说那个军官亲戚反复交待,一切按规矩来,不能搞歪门邪道瞎胡闹。临走,远房舅把一袋子干枣硬捆到八一自行车上。
夏村人都已经把八一当军人了,结果八一没有登上军车,进医院了。他体检没过关,医生查出他患有乙肝,正在传染期。等八一从医院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圈。他走路还是昂着头,挺着胸,脖子里的扣子还是扣得严实。只是他常挂在嘴边的《打靶归来》,再没唱过。
八一让娘去找远房舅,看那个亲戚能不能寄套新军装。娘抹着泪去了。过了一个多月,远房舅来,给了八一一套崭新的军装。八一穿上,绿色的上衣,蓝色的裤子,衬着八一高高的个子,清秀的面容,英气逼人。远房舅说:“看这孩子穿上军装多精神,可惜了孩子。”八一站在阳光里笑,笑得满脸泪。
晚上,八一把军装脱下,叠好,放进柜子。泪水,把夜色打得湿漉漉的。
草绿草黄的一年年过去了。八一走路还是挺胸抬头,被子还是叠成豆腐块,还是喜欢看军事题材的影视剧,新闻也挑军事方面的看。
暑假的一天,镇郊树林几个小孩在抽沙子留下的深坑边玩。不久前下了场暴雨,水灌满了坑。八一去镇上办事,经过树林,听见几个孩子连哭带喊。有几个人闻声跑去了。他忙跳下电动车,快步跑过去。原来有两个小孩掉坑里了。浑浊的水面露出个小脑袋,一晃,又沉了。有人打电话报警,有人焦急地说:“抽沙子的坑,深得很,不敢贸然下去。”
八一甩掉衬衫和鞋,一头扎进水坑。两个水猛子,他拉起一个小孩,托着游到坑边。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拉上去。有人拉八一。他说:“还有个孩子呢。”拉他的人说:“兄弟,小心点。”八一说:“没事,我是军人。”他又一个猛子潜进水里。
救上来的那个孩子吐了几口浑水,哇一声哭了。孩子得救了,大家缓口气。可看看水坑没有动静,心又都揪紧了。有人说:“咱不能看军人兄弟孤身奋战,咱不是军人,但是男人。”说完,跳进水里。又有几个人跳进去。
警车和救护车呼啸而来。几个民警腰里拴着绳子也跳进水里。
很快,孩子和八一被拽出了水。他和孩子都昏迷了,医生忙展开急救。
早晨的阳光透过医院明亮的玻璃窗,轻轻落在床头的鲜花上,八一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