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东

　　１９８６年９月上旬的一天，我有幸见到了世界级物理学大师袁家骝，并荣幸地跟随他经历了他惟一一次回项城老家探亲的全过程。

　　那时我在河南日报当记者，任河南日报驻周口地区记者站长。那天我刚刚吃过早饭，地委办公室的同志打来电话说，地委副书记彭思纯同志要我随他一起到县里去，要我立即赶到地委大院。我放下电话立即起身，十几分钟便赶到了地委办公大院。刚进院门，远远便见当时彭书记的蓝鸟牌轿车头朝院门停在办公楼前。我与彭书记的司机李树林先生熟悉，走到车前欲要询问去哪里？他即打开前左侧车门（当时进口日本车都是右方向盘），让我上车。

　　我以为彭书记还没下楼，心想上车等着也行，便从打开的车门上车。不想刚一进入车内，一眼便见彭书记与一位年迈的老者，静静地坐在后排车座上等我上车。我随口问了句：“彭书记好！”彭书记只是笑笑也不对我介绍老者，我也不好询问老者是谁，只好对老者点头笑笑以示招呼。随后坐好关上车门，车子便驶出地委大院一路径往项城驰去。

　　车子出城在公路上行驶，既没有警车开道，也没有其他车辆跟随。彭书记没有多言，老者也沉默不语。我熟悉当时地委几代领导，他们中没有这样一位老者。当时没有干部退休制度，我想这位相貌不俗、慈眉善目、沉默不语的老者，或许是省里或中央的领导。为此车内静悄悄的，一个小时后进入项城县城，径直开到南大街现在县文化馆门前，方才停了下来。

　　那时，项城县城还很小，南大街两旁都是平房，也没有那么多商铺，街道尚显得宽阔。文化馆大门有两级台阶，在整条大街上有“鹤立鸡群”的感觉。特别是登上进入大门的两层台阶，对南大街南到汽车站北到十字街口，尚有俯瞰无余的感觉。当时９点多钟，南大街上波澜不惊，行人不多。我们开门下车，大街上没有任何异样。门前先前只停有县委的一辆轿车，县里一位领导和文化馆馆长迎在门口，其他并没有人多看我们一眼。

　　彭书记下车陪同沉默的老者，在县委领导的引领下向馆内走去。这时我随后悄悄询问方才知道，这位沉默的慈蔼老者并非上级领导，而是袁世凯的后人袁家骝，回乡探亲来了。不仅要看袁世凯的这座行宫，还要去看袁寨的老宅。当时刚刚改革开放不久，思想历史的禁区依如先前。袁世凯其人其事久有定论，因而人们对有关他的家世后人不敢探究知之不多。我这时当然也和大家一样对袁家之事知之甚少，虽然来过文化馆几次，袁寨还没有去过。加之来前没有准备，报社也没有安排，所以这时虽知袁家骝是袁世凯的后人，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报道。同时，当时省以上领导来周，我见到都是前有警车开道，后有不少车辆跟随，所到县领导出城迎接，县城街道洒扫一新。地、县两级都没有给袁家骝这样的排场，又见他穿着简朴得同一般人一样，所以认为他也并非什么重量级人物，便不打算深作采访，只是例行公事陪同彭书记跟随罢了。

　　文化馆里游人不多，文化馆长引领袁家骝一会便逐个看完了各个展室，来到内院座东面西的那个大屋子里。屋子里一个铺开的大案子上摊好了宣纸，摆好了笔墨，馆长请求袁家骝挥笔题字。袁家骝没有推辞，来到案前即在宣纸上写下了自己的感受。当时，地、县两级都没有报纸和电视台，因而没有其他记者跟随，我也没有带照相机。只有文化馆的一位同志用当时时髦的１２０海鸥牌相机，在馆内为袁家骝拍下了一个黑白卷的照片。

　　袁家骝题完字后，文化馆便算看完，我们即随他走出文化馆。不料刚出馆门走到门口台阶，门前街上与前不同的场景顿时把我惊呆了！因为我一眼看到，进馆前行人不多的大街上，这时北从十字街口南到县汽车站，就像农村过去听戏的会场一样，密密麻麻、高高低低地站满了等待观看袁家骝的人们。他们有的站在高台上，有的站在别人的肩膀上，有的站在墙上，有的爬到路边的树上。全都纹丝不动地把目光射向文化馆门口，静静地等待着袁家骝的出现。我们先前停在门前街上的轿车，也早被人们围得不见了踪影。我们跟随袁家骝刚出现在门口，静待的人们便激情顿起，呼地齐向文化馆门前潮水般涌来。

　　我一阵紧张，因为那满街的人们涌向了我们，我知道哪是一般谁也阻挡不了的巨大力量，我融入人流没有问题，年迈的袁家骝是抵挡不住这股力量的。正在我紧张之时，看到县里早有准备，门口这时出现了不少警察，他们分四排挽起胳膊，硬是往两边形成两堵人墙挤出一条小道，护着袁家骝与我们迅疾来到车前，开门坐进了车里。随着，警察护着车子，让车子向南从人群中沿街开赴袁寨而去。

　　经过这个惊心动魄的场面之后，车子驶到城外，我看到跟随我们的除了县委书记的一辆轿车，其他并没有车子跟随。车子经郑郭向王明口方向驶去，当时虽进９月但由于连续干旱多日，天气仍像炎夏一样燥热，上午１０点的太阳仍像下火一样烧烤着大地。大地旱得似要冒烟，长得尺把高的玉米都干瘦地卷曲着叶子，蔫了似的生长在麦茬尚未除去的田垅上。从县城到袁寨东边的往西拐口处全是柏油路，一到拐口至袁寨当时还是土路。为了迎接袁家骝回来县里还是早有准备，派人先用圆盘耙耙过坑洼不平的路面，然后用拖拉机进行了碾轧。车子走上去虽不像柏油路面那样光洁，却也十分平整没有坑洼。因而出城刚过半个多小时，我们一行便来到了袁寨袁氏故居。

　　当时的袁氏故居由于多年失修，院子里乱七八糟地长满了荒草，房子大都缺门少窗残缺不全，房子内外的二楼楼板和扶栏也早已被人拆去，房子外面挂着鸟巢和马蜂窝，里边结满了蛛网。为了迎接袁家骝回来，当时的村人对今说西组院的前厅内外进行了简单打扫，厅内摆了十几条农村说的长条大板凳，门口扫干净了一小片地方。当时的院子大门在西组院正前方，袁家骝下车便从那门内直接进到了西组院的前厅，坐在了一个长条大板凳上。

　　随着袁家骝走进院子，村里老老少少的男男女女便涌进了院内挤进了厅中，空旷的前厅内立即挤满了村人。年迈的长者这个上前拉住袁家骝的手讲说一番，那个上前拉住袁家骝的手诉说一阵，袁家骝都认真倾听毫无倦意，厅堂内虽然十分简陋却洋溢着亲人团聚的浓烈气氛。我随彭书记和县委领导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袁家骝与村人们倾心地诉说家长，转眼时间已是过去了２０多分钟。

　　“叭叭叭……”这在这时，天上突然飞来乌云，一阵下起雨来。彭书记见状立即起身，对身旁的县委领导说：“我们得走，不然雨下大了，这段土路过不去，会耽误袁先生的日程安排！”县委领导不敢大意，即与袁家骝商议一阵，改变在袁寨逗留到１１点半的时间安排，立即告别村人起身上车，在雨中匆匆离开袁寨径返县城而去。车子一阵开过郑郭，在转向西北的半途，天上突又云开雨止露出了太阳。但是这时由于时间关系已经不能返回袁寨，我们还是心中充满遗憾地乘车径向项城县委而来。

　　车子一阵来到县委大院，时间刚刚１１点多点，离午饭时间尚早，县委领导便把袁家骝安排进了县委院小招待所。那时县委小招待所是接待上级领导的地方，它坐落在县委大院东南角一隅，一堵砖墙上的小月亮门，把两排起脊红砖瓦房隔成了一个宁静的小院，那瓦房的一个个房间便是客房。下车后彭书记有事去了别的地方，我随袁家骝去的客房当间是个客厅，西墙上有个偏门进入里边的卧室。卧室内红砖铺地，靠北墙一左一右摆放着两张简陋的单人床，南面的窗下横放着一张三斗桌。用石灰粉刷的墙壁还算雪白，顶部用芦苇编成的格栅上铺着蒲席算是顶篷。既没有今日的空调，也没有电扇。好在屋内还算阴凉不是太热，进入客房后别人离去，我与袁家骝便一左一右对面分别坐在了两张床上。

　　由于袁家骝一路不语，坐下后我便无从与他言说。再者对他不甚了解，我当时作为一个３０来岁的年轻人，贸然打探一位年逾７０老者的根底也为不敬，所以也无从说起。袁家骝坐在对面床上，仍然沉默不语，我二人便相对静静地坐在了那里。坐在对面我虽然与他没有语言交流，但这时我更加仔细地察看了他的相貌一切。

　　我看到，年迈不显壮硕但觉文质彬彬的袁家骝，身材胖瘦适中，与我１．７４米的个头不相上下。脸是一张慈蔼的国字型脸，头上留着短齐平头，头发雪白。上身短袖衬衫不新，腿上长裤陈旧，脚穿一双不显发亮的旧皮鞋。由于我不知道袁家骝的根底，当时仍想这位平平常常的老者或许混得一般，不然怎能身着这身普通的行头。

　　就这样我们一坐半个多小时过去，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县领导引领我们到餐厅用餐，午餐是一桌一般的酒席。饭间，袁家骝仍是默不多言，饮酒甚少。转瞬饭毕，县里派车将袁家骝送往郑州，我随彭书记上车返回了周口。这就是我亲历的跟随袁家骝惟一一次返乡探亲的全过程。

　　今天，袁家骝先生返乡探亲已经过去了２２个年头，袁家骝先生也早于２００３年在北京离开了人世，但随着岁月的推移和我对袁家骝先生了解的越来越多，这次短暂却不同寻常的经历却使我一直不能忘怀。我后悔当时那么好的机会，没有与袁家骝先生好好聊聊；没有像今天一样，多拍下几幅珍贵的照片记下那难得的时光。因为后来我越来越多的知道，袁家骝先生不仅是袁世凯的孙子，而且是世界物理学界的泰斗。

　　袁家骝１９１２年出生于项城王明口镇袁寨行政村，他的父亲是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袁家骝是袁克文的三儿子，四岁时离开袁寨。１９２５年，１３岁的袁家骝同母亲、妹妹一起迁到天津居住。１９３０年入北京燕京大学物理系，１９３４年获硕士学位。１９３６年赴美国加州大学留学，１９４０年获博士学位，后留校任物理研究员两年。１９４２年，他与江苏美女吴健雄结为夫妻。吴健雄也是一位世界级物理学大师，她是美国惟一参加首颗原子弹研制的女性，后来又用实验证实了杨振宁与李政道提出的宇称不守恒物理学定律，将二人推上了诺贝尔奖金的领奖台。因而她被人们誉为实验物理学大师，“中国的居里夫人”。

　　１９４２年至１９４６年，袁家骝在美国无线电公司从事国防军事设施连波雷达的研制。这种雷达的研制成功，使飞机的飞行高度及飞机间的距离可以自行控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这种技术被用于民间，大大增强了民航飞机和轮船的安全性。１９４６年后，袁家骝先生在美国国家科学实验室和普林斯顿大学从事基础物理研究，先后在“中子的来源”、“高能质子加速器”、“共振物理学”等领域，都取得了新成果。由于这些成果，１９５５年后他曾获全美华人协会杰出成就奖，驻美工程师协会科学成就奖，并受邀担任欧洲、法国、前苏联等许多国家和地区的核物理、高能物理研究机构与大学的访问教授，被南京大学、东南大学、中国科技大学等国内十余所大学聘为名誉教授。

　　袁家骝１９５４年加入美国国籍，仅生一子，名叫袁伟成，现在也是一位物理学博士。他虽然长期身在海外，却一直没有忘记祖国。从１９８１年起的１２年间，他夫妻全程参与了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和合肥同步辐射加速器的建设工作，为祖国的物理研究登上新的台阶，贡献了才智和心血。袁家骝虽为贵胄后代，世界物理学大师，但却一生生活节俭，衣着朴实到常人不可思议的“寒酸”境地。而把毕生的积蓄近千万元资金，捐献给江苏太仓吴健雄的家乡办学校。同时斥资２００万美元，设立袁家骝吴健雄讲座基金会，用每年的利息聘请世界一流科学家到中国讲学。

　　就是这样一位科学大家，我有幸见到了他，并难得地单独与他相处了那么多时间，却没有能好好聊聊，亲耳聆听他的教诲！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终生之悔！但是，时代就是这样造成了他的沉默寡言，造成了我和众人的缄口不语，使我错过了这次人生难求的聆听大家教诲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