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一个村庄和一个村庄之间是陌生的，对于它们的景仰程度，村人像敬神一样充满未知的神秘。但随便几年过后，居住在这个村庄里的女人要嫁到另一个村庄去，她们会在剩余的青春年华里，把两个互不相干的村子像小孩子串蚂蚱似的，串在一根棍上，并且日益亲近。直到有一天，村里老少爷们办不成的事情她们办成了，了不起。

　　当然，女人们的胜利不仅仅在于获得了土黄和米黄色的自然美。除了串蚂蚱之外，她们有时候也客串一下丝瓜秧的角色，就是牢牢地抓住另一个村子里的家，缠住自家男人的心，为他们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当然除了这些还不够，他们还要掌家理财，调教男人，种好庄稼，当整个家室的女皇武则天，等等，等等。得了种种好处，女人会跑回娘家凭借三寸不烂之舌，鼓唆更年轻更野心勃勃的女人嫁过来，盼望着在两个村庄里过着女人们大同的日子，或者说把两个村庄演化成一个村庄。然而，两个村庄还是你是你我是我，任何人都不能左右。

　　３０多年里，我所见过的村庄与村庄大多相距三五里，面积不一，村人各有各的喜好，尤其是婚丧嫁娶，规矩多，而且省略不得。比如说女方在结婚索要财礼吧，仅送礼这天的礼仪就达五项之多：下礼篮子，端洗脸水，递手绢儿，压皮箱底，备礼条子，项项不离钱。男方没钱也得送，女方不要都不行，结果往往弄得双方疲不可言。跟我家对门的兰英姐姐家就是如此，记得１９８１年给她送礼的人家简办不简，除去累计十几块钱的银软，还有大量的油条细粉之类，使全村人足足羡慕了整整三年。等到第四年，村东头的姑娘巧巧在男方送礼前夕，就给小张庄的那户人家捎话过去，非“永久”牌自行车外加五十块钱的见面礼不嫁！村人的眼睛都直了，说那闺女是狮子大张口，这往后还叫人家过不过日子？有知根知底的人就解释，巧巧要嫁的男人是这一家的长子，他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三个弟呢，倘若这次不要，将来就没机会了。如此，这在当时几年算是创了历史最高纪录。

　　实际上，很多人背后都骂巧巧是“头发长见识短”，大文盲一个，如同×××赶集时买个烧饼揣怀里——怀里热、肚里饿，你花你婆家的钱相当于提前消费，况且你的将来也将和婆家同呼吸共命运，还当什么小小巫？村人的判断一点没错，巧巧婚后的生活并不怎么好过，由于对方姊们多，二老年迈，丈夫窝囊，一点本事也没有，全家老小全靠几亩薄田艰难度日，加上婚前婚后摊子大，亏空大，欠了一屁股的债。说白了，巧巧跟张家那小子，结婚的目的就是为了还债。直到这时，巧巧方才大彻大悟，恨自己当初鬼迷心窍，一头钻进钱眼里，出不来了。她在婆家又当半个爹又当半个娘，惨淡经营着一个风雨飘曳的家。反过来想想，巧巧当年让婆家大出一盆血是对的，俗话说“当姑娘时一朵花，一做媳妇豆腐渣”，如果自己不趁“一朵花”时大要彩礼的话，不然，等自己稀里糊涂地变成了一堆豆腐渣，时过境迁之后谁还会记起她的风光，以后哪还再有机会呢？

　　“你瞧吧，她们家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也许女人们天生就是这样，一旦主掌了婆家的锅碗瓢盆，结婚没几天，那股子新鲜劲便会荡然无存，她们尝尽了借债而带来的苦，尝尽了一个自己所虚拟的心驰神往的“新生活”的苦，往往拥有的只是一些残酷的生活碎片。紧跟下来，无奈、失落、后悔、咒骂甚至愤怒蜂拥而至，她们摔碗砸盆，她们指桑骂槐，她们喋喋不休，她们尽情渲泄。但脾气犟犟的巧巧不认命，不怕穷，说到底是不想让街坊邻居看他们家的笑话。巧巧就是巧巧，她一不主张分地，二不主张分家，为的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几年时间，她除了吃糠咽菜，省吃俭用，还选了村头的几亩废地，抢墒打垅，秧了树苗儿，然后从一亲戚家买来一辆破四轮，虽然这早已是二手货了，随便一修理一改装，就让丈夫开着它，载满商品树苗儿，天南海北地卖，挣了很多票子，就地盖起了两层小洋楼，日子过得比蜜甜。更出人意料的是，巧巧的小洋楼成为小张庄和申营的分界线，一如中国与尼泊你两国的界碑。好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两个村庄都变成了自然村，同属申营行政村管辖范围。有知跟知底的，都骂巧巧是全村有名的母老虎，她男人是个老面瓜，连放个屁都得事先跟巧巧打工作报告。不知情的，都夸巧巧能干、本事大，简直是一台赚钱的机器，难怪蒋寨的闺女个个都是火辣辣，火辣辣的啊！

　　无论是在蒋寨还是申营，都有着许许多多的叫巧巧的女人，她们都喜欢赶上自己新婚大喜之际，自己的婆家能够大摆排场，事事令自己心满意足，让她们大大方方地过上所谓的“新生活”、“富日子”，结果往往是竹篮子打水，空喜一场。没有其他办法，她们又很想出人头地，活得像个人样，她们只有依靠她们自己。别人所给予她们的，只能是无尽的同情和叹息，因为他们也始终挣扎在贫困线上。

　　她们的涉世经历和创业史都那么惊人的相似。是的，穷则思变，贫穷可以把男人折磨得更像男人，女人折磨得更像女人。巧巧们在富裕后盖了小洋楼，拥有了高档家电、私车，身后还跟来了一大群满脑子想着挣大钱发大财的模仿者。是她们将一个村庄的面积大了再大，与另一个村庄合二为一；同时，这些村庄在一圈圈蚕食着周围的土地，那么，她们的将来呢？

　　应该说，是巧巧们改写了两个村庄的历史。村庄里的女人们都充满了野心，都一样令我感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