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儿子离家千里,母亲想儿子,把双眼都哭瞎了。
做一条鱼,寻找母亲,在母亲变成河流的那一刻。他不知道,一朵灯花下的那些夜晚,母亲在一块浆洗过的布面上,回忆着儿子的一双大脚,偶尔,拿自己的手和脚比画一阵,便开始修改鞋样儿,制作鞋帮子,设计鞋面上的一二三朵花,反反复复,剪剪裁裁,母亲想象儿子一双大脚的胖瘦,想象脚心里有多少颗黑痣,想象大脚脚底下的老茧子应该有多厚,想象大脚的出汗程度,甚至,还想象儿子的那股子臭臭的脚气味儿,到底像不像他爹?
他爹和他一样,麦秸火脾气,一点就着。他爹和他一样实性,实性得让人可爱,可爱得除了母亲之外还有别的女人爱,不好好混,最后像一滴水似的,被平原上的太阳晒干了,再也找不见了。他们的日子很苦很苦,他发誓长大以后当大官,把母亲带出这个穷地方,永远都不学他爹。他终于考上了大学,终于成为了一个国家干部,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把了,但事实上,后来,他当了三四十年老好人,不管给谁都可以当牛。在千里之外的小城,两口子的日子很苦很苦,他们不敢考虑生一个小孩,他们连孩子都养不起,他们长期租着别人的房子,不敢把母亲接过来住。说到底,儿子是小城的穷人。
过年过节的时候,他们还要像别人一样巴结上级,请客送礼,末了才能孝敬母亲。母亲说,儿啊,一年回来一趟就行了,把钱省着,给领导送礼呀!儿子很争气,有一年像下大赌注一样,给最上头的领导送了礼,人家不收。一连送了8次,儿子终于捎信给母亲说,娘,送出去了!送出去了!母亲看不见信上的字,只能用手摸着那一张信纸,好像摸着儿子小时候的光身子。母亲比儿子还高兴,心里一个劲地夸儿子有本事,咋那么有本事呢?母亲感觉自己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值了,苦日子该熬出头了。
这个故事该结束了:儿子混到有房有车的第3年,母亲也在小城度过了3年的好日子,夏天的一天中午,母亲去了,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有的时候想想,母亲还是那个母亲,儿子却不是那个儿子了。儿子的一辈子都装在了母亲的肚子里,儿子却不是,儿子的心永远是别人的。
就像我,就像我们,连做一条鱼的机会都没有。
大海的皱纹
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皱纹,是在他三十几岁的时候。我在高处,他在低处,我们在小村大坑的北边栽种芦苇,水几乎没有了。我说,栽了也白栽,活不了的,肯定是。父亲说,等夏天的雨水一来,芦苇扭扭身子就旺了,盼不上今年还有明年后年呢!说话的时候,他边抬头边微笑,脸迎向我,从低处到高处地那么微笑,我就看见了他的额头上,就一两道,弯弯曲曲的,和眼啊眉啊的平行开来,一起在朝我微笑。
三十几年了,父亲总是最后一个被儿子想起来的人。
总有这样一个细节在折磨着我:过年,我在千里之外,电话打到老家,母亲说她想我想得直哭,紧接着我们聊了十几分钟;终于捱到父亲了,我和他,竟然,一分钟没有说出来一个字,只听见他粗粗细细的喘息声,然后,只得挂了。后来,母亲总会这样打圆场:“你爹老了,你爹嘴笨,不会说话,你爹太老实了。”
说起来,小时候雨水勤,大坑里的水咆哮起来,一点也不比大海里的浪头弱,父亲没有办法,一砖一砖地垒成了一个家,一点一点地垒高了我们家的院墙,一天一天地垒大了一个最了不起的“爹”。想起来,爹不显老,牛犊子一头,满世界里撒欢,我们一个个在这样茁壮的阳光下,也长成了年轻时候的爹了。
我也学会了微笑,微笑着一天一天迎接自己的皱纹。当儿子看见我的第一道皱纹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还年少,微笑使我们的皱纹里时刻充满了甜蜜和幸福,使我们在微笑中走完人生的青年和中年。当我有一天真的老了,我会发现父亲会站在比我们更远的地方朝我微笑,那个时候啊,我们会变成他老人家最幸福的一朵朵浪花的。
人生的大海就是这样,有皱纹,就有微笑,就有爱,时刻跳跃在你的身旁。多好。
一尾梦游的鱼
千万盏磷火在海上舞蹈,风那么一低头,浅睡的少女就醒了。也就是半睡半醒,海比天蓝,月光步履轻轻,爱情,来了,一闪,天籁一缕也听不见。浅睡里的少女一样的忧郁,她的心忽然被月光烫了一下,只一下,自己也忽然变成了一身的蓝,踮起脚尖的节奏,深度的醉,在羞涩的音乐里不留一丝痕迹,就像一个你的名字。想这世间,最美的,是一条弧线,温柔乡里的天使呵,尘埃下的人,把一首诗浓缩成一个字,把这个字浓缩成一个点,小小的黑点,就像省略号当中的六分之一,在时间之水上浅睡。
我想,浅睡中的爱,梦游中的爱,那不是爱,什么都不是,天使应该在天堂里睡着了。梦游的鱼爱了又爱,梦游的人不懂伤害,梦游是一种爱情的状态,爱上一个人的状态,在你发现鱼不再是鱼了,爱不再是爱了,我们在一起说,记住,未来,继续。
八九月的夜半,鱼就像一个人呢,一个你,就像你喜欢天籁一样喜欢我。如果我是那片海,如果我是海里的一滴水,心,如果……热烈如夏天!
我和你,水和鱼,整个世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