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名反恐小队成员破门瞬间，两人半蹲以盾牌护住唯一的女人质，两人站着逼近人质身后的人影，以火力围成弧形。“我走过去的时候，歹徒的眼睛睁着，嘴和手动了一下，就没了气。”温州武警支队副参谋长董夫钗紧随反恐小队冲进房间。“我上去把他手里的枪拿下来，战士们枪口还对着歹徒，几乎瞬间已经打光了所有的子弹。人质全部安全，劫匪击毙！所有人都知道，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他卸掉弹夹，那是一支仿64式手枪，一共3发子弹，一发已经上膛。

　　清晨的暴徒

　　陈安乐总觉得这一切惊醒了他的梦。“老板！”“爸爸！”11月16日早上不到7点，他和妻子在睡梦中被眼前的3个人惊醒：一个是保姆，一个是15岁的儿子，儿子的头被一把手枪顶住，身后是一个身高1.6米出头的小个子男人，他一只手举枪对准孩子，正在慢慢走进卧室。

　　儿子陈锋穿着校服在吃早餐，准备上学去，保姆刚刚遛完狗买好菜回到家。这是温州入冬以来第一天寒流侵入，而保姆没关门。一直跟着她的劫匪先向小区门口的保安报出“我找9号别墅的陈安乐”，然后尾随保姆进了屋。劫匪用枪指着两人带他上楼进入主卧，大叫“别动！抢劫！”陈安乐夫妻坐起来之后，女主人利用丈夫的后背遮挡，迅速拿起床头手机拨通110。陈安乐赶紧举起手来，为了掩盖妻子报警的声音，他大声对劫匪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而在110报警电话上的记录是：6点56分。劫匪将男女主人的两部手机关机收缴在自己面前的小桌子上。根据陈安乐事后的回忆，劫匪把事先带好的尼龙绳交给了保姆，“让她把我们手脚绑起来，再让她把自己的脚绑起来”。

　　劫匪让陈安乐和陈锋躺在床上，女主人和保姆则躺在隔壁起居室的地板上。接警的110民警在5分钟后到达了典雅花园。陈安乐描述：“他听到警笛声响，就拉开窗帘，向外看了一眼，又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两包炸药，一手持枪，一手拿着遥控器，恐吓我们说，要死，5个人一起死。”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民警张大明和重案组张学福说：“我们当时在楼下就开始叫房主，所有的窗帘拉着灯也关着，不知哪里有人，隔了好一会看见夫妻两人从三楼卧室的阳台上探出头来，他们表情非常紧张，女主人对我做出了手枪的手势，男主人比着‘1’”。陈安乐回忆：“枪就顶在我脑袋上，他让我说报错警了。”劫匪躲在窗帘后，现场的两个警察并没离开，因为女主人用温州话快速地说了一句：“手里有把枪。”

　　临近8点时，已经有警车开进了典雅花园。警方迅速征用了与9号别墅一楼之隔的别墅作为指挥部，小区里一共有14栋别墅，此后陆续又被警方征用了4栋。警力进入别墅区时，劫匪越来越烦躁,他拿枪逼着保姆，让她跳楼，保姆说自己只是个打工的，他又用枪指到女主人的嘴里，也逼她跳楼。劫匪命令陈安乐再次让警察撤离，陈安乐只好走到三楼阳台，对着民警说，家里没什么事情。但陈安乐用左手食指和拇指还是做出枪的手势。张学福拍拍自己腰间的佩枪，陈安乐眨眨眼。张学福说自己立刻心领神会，“‘没事就行了，那我走了！’我故意大声地喊”。

　　随着这第一批警力的离开，劫匪开始翻看室内财物。他从女主人手提包拿出一沓钱，又从梳妆台拿出一些首饰，还自言自语说“有钱人就是不一样”。陈安乐说喜欢的话可以都拿去，他说：“你以为我到这里就为了这么点钱啊，我要300万！”

　　游戏开始

　　约11点左右，屋子里因为劫匪的要求不能开灯和打开窗帘，光线黯淡。外面温州警方已经开始调集人马陆续悄悄进入典雅花园，而温州当地也陆续有媒体、市民赶到事发地点来。张学福以一个称职又较真的警察身份再次来到9号别墅，他说“我必须去摸清楚情况”。他直接要求屋主下来和自己对话，并且要追究他“报假警的责任”。劫匪终于同意让陈安乐下楼去“和警察解释清楚并把他们赶走”。这一次陈安乐得以被松绑下楼梯开开大门出来了。他身上带着自己的手机，被设置成免提，而劫匪用女主人的手机拨通，一直监听。

　　“我故意放大嗓门说普通话，你怎么能报假警？到底有没有事？”干了多年老刑侦的张学福演得非常不耐烦并且脾气差。“男主人也配合着说，‘一个和我有经济纠纷的朋友来了，我老婆没搞清怎么回事就报警，真的是报错了’。这些故意漏给歹徒的内容都是用普通话说的，但实际上我用非常快的温州话问他。我告诉他区委书记、市局局长全在这里救他们，他也非常快地用温州话回应我，劫匪江西口音，一把枪不算大，两包炸药还有遥控器，楼上4个人全被他控制在卧室。我们不断地在用两种语言交谈，温州话是我教他们怎么周旋，钱应该说取不出来要预约，但是一定要给劫匪钱，我还问他们在哪家银行有钱，稳住劫匪，拖延时间等等。”快速的温州话起到了非凡的作用，张学福给记者学了几句，这种方言不仅让外地人完全不知就里，甚至像外语一样连基本句子结构都听不出来。

　　“我要求男主人让他朋友露头让我看看，如果没事为什么不能看？家里还有没有人？有小孩怎么不上学，必须和我交代一下。”就在这样的磨蹭和纠缠中，陈安乐和张学福的交流时间过了20多分钟。在张学福的一再要求威逼下，劫匪居然拿起手机对张学福很客气地说起话来。“他说，‘这个事情是这样子……’说他和男主人有经济事务，已经解决了，口吻丝毫不慌乱，还像讲故事一样，语调谦和很客气，说给我们添麻烦了，自己不方便下来之类的。”

　　张学福最后一次训斥了主人之后，大张旗鼓地离开。当时小区里的警车已经有好几辆，防暴警察、刑警、民警都严阵以待了。但是指挥部商量好了，撤！全部拉开人马，车子故意还要绕别墅一圈，才浩浩荡荡地离开。警方骗过了劫匪，但此时闻风赶来的市民和媒体已经越来越多，当地电视台甚至开始了直播。“几点几分，别墅一楼有灯光。几点几分，马尾辫女子下楼做饭。”为防止露馅，警方把典雅花园所有的电视信号和网络全部关闭了。“之前有案例，绑匪就是顺着媒体知道了警方的踪迹，一定要杜绝！”鹿城区公安分局局长叶寒冰说，“信息时代警察要占据信息优势，让劫匪被封锁。”

　　这时的9号别墅周围已经被包围了起来。两名狙击手在正对着那间卧室的邻居别墅楼顶上瞄准，小区门口的计程车司机换成了便衣警察，摩托车自行车也都有便衣掌控，小区里增加了几个便衣盯点，这些暗中护卫没有轮换。警方预计匪徒将驾驶陈家车库里的宝马或奔驰跑车，逃向高速路或香格里拉酒店路线，已设卡开始严防。“我们不能让劫匪跑出温州去！”至少有200名警察，在自己的岗位上，冒着大雨守了23个小时以上。

　　局内人

　　陈安乐接到的第一个来自劫匪的指令，是去银行给他取越多越好的钱。陈安乐和妻子终于得以被松绑，只绑保姆和儿子陈锋在家。两个人以“只在乎人命”的态度让劫匪放松了不少。此时已经是中午13点30分左右，夫妻二人从别墅出来就迎面被张学福接到了安全清静的房间。同样的，劫匪依然认为可以通过手机免提来操控人质。但是张学福和陈安乐都找到了规律，只要在对话中夹杂方言就能蒙混，这一次张学福扮演的是和陈安乐相熟的银行经理。“一开始两口子还很紧张，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我怎么教他们就怎么配合。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都很聪明和镇定。”张学福对着电话说：“300万元哪个银行一次都取不出来，要预约的。”陈安乐则一再好言拜托着：“一定要用，急用，麻烦您。”两个人冷不丁冒温州话，张学福说：“要和他聊天拖他，争取吃饭时间，还有夜宵点心。只要你们下楼来就可以，制造多些开门关门的机会。”女主人则尽可能详尽地向其他警察描述屋里的状况。这次人质与警方的沟通，进行了长达一个多小时。到15点多，夫妻二人才回到别墅，手里拿了10万元现金。

　　这10万元是指挥部准备好的。张学福让女主人不要把门锁死，“只要关上我就能打开”。“这次感觉到劫匪明显放松了很多，他见到了现金，尝到甜头。”陈安乐后来对警方说，劫匪拿到10万元的百元钞，翻来覆去数了足足20分钟，非常兴奋开心。“他对我打电话也很怀疑，让我打银行的固定电话而不能打手机号。”张学福告诉陈，钱要17日早上9点才能准备好。但劫匪并不放心，还调阅了通话记录，“还好我没有蒙他，确实打了一个银行的电话”。

　　因为只有一个人的力量，要面对4名人质，劫匪丝毫不敢懈怠。他连三楼主卧的房门也不肯再出来，更不用说去二楼和一楼活动了。“他的思路就是，已经骗过了警察，只要假装没事就行了，这看起来很简单。”张学福说，“他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天罗地网。”

　　自以为演技出众的劫匪意得志满。他开始觉得饥饿，要保姆下楼来做饭。此时是16日晚上19点左右，屋内都是一天没进食的人，保姆和女主人于是一起下楼煮面。已经躲在厨房角落的张学福就找到了机会，和人质小声耳语交换信息。“要和劫匪说话，瓦解他。”劫匪坐在电视柜上，4个人质坐在床上，陈峰忽然想看电视，父亲赶紧制止，怕有与自己相关的新闻，打开电视看到雪花点，他才放了心。根据陈安乐给警方的口供，无聊的劫匪又问，“你一年能挣多少钱？四五百万有吗？”陈安乐为了表示自己不在乎钱，说还不止于此。他开始给劫匪讲自己的奋斗史，又允诺，“要给他安排工作”，为了让他打消戒心，还告诉他怎么逃离温州的路线。

　　楼上，是陈家夫妻俩费尽口舌的一夜。楼下，张学福没有穿警服也没有带任何武器，他的想法是，劫匪不可能也不敢下来，他只能把自己封闭在那个三楼卧室，万一他出来查看，自己就装作邻居来串门。从当晚开始，董夫钗带领的反恐小组5人小队已经进入了别墅，他们一直躲在一楼的地下室。没有人坐或躺，半蹲或跪了一整夜。按照警方指示，陈安乐开始和劫匪讨价还价。“主要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劫匪居然大方地把300万元让到了228万元。“他说这个数字好，吉利！”经过一夜闲聊，劫匪决定17日一早让小孩子去上学，“如果时间再长下去，我们夫妻可以去一个人上班。总之不能引起任何怀疑，他手里又总是握着一个人的命”。以往人质案中的警匪对峙这次变成了“大家来演戏”。

　　第一次战机出现在晚上20点左右，当董夫钗带着人摸到门口。“突然发现女主人开门的时候，起居室的大镜子正好把我的脸照了出来，险些被屋里的劫匪看到。”晚上劫匪让男主人和孩子睡床上，女主人和保姆在起居室打地铺，这两个屋子连通，他坐在一个正好可以通观全局的角落里，大镜子就是他的最佳观测点。董夫钗做了停的手势，全体收队下楼。眼看晚上时间过去了，尽管人质们总找借口下楼，但每次回去，劫匪都会换个位置，和劫匪共处一室的又有两个或更多的人质，出现了好几次机会，警方还是没有出击。

　　就在隔壁别墅同样的房间里，另一组反恐队员从午夜开始练习破门而入救出人质击毙劫匪。他们都是“80后”，从未执行过这样真实的任务。“我们练了4个小时，几乎有上百遍。”温州武警支队反恐队长许越峰说，他是队里年龄最大的，只有29岁，已经是资格最老的反恐队员。同样年轻的还有狙击手萧兵，他做了4年特警部队狙击手，平时最常见的任务是领导保卫和演唱会维持秩序这样的工作。凌晨5点半左右，指挥部给董夫钗发来信息：“解救人质，击毙罪犯！”许越峰等4人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别墅一层。这时保姆得到劫匪允许，送陈峰“上学”，一出门就被警方接到了安全地带，而陈安乐谨记着警方的话，“多制造进出开关门的机会”。看着把烟全都抽完了的劫匪哈欠连连，他提出“去买点烟和吃的回来”，劫匪答应了。17日早上7点3分，陈安乐不仅带回两包中华烟，也带回了反恐小队的4名战士。

　　没有谜面的谜底

　　9号别墅紧挨着汤家桥路。外观和“典雅花园”其他别墅没两样，白色石质的表面，欧式的巨大窗户和约3米多高的铁门。别墅比普通的三层小楼要高。总面积1000多平方米，一进大厅顿感呼吸被拔高了好几米，外面看上去是三层，其实内部只有两层半，第三层是主人起居和主卧，二层除了楼梯，只有十几平方米是保姆的房间和洗手间，一层客厅挑高使房子里冷冰冰的，装修再豪华也显得非常空旷。一个户主说：“‘典雅’住的是有些年纪的老板们，不求奢华，图个方便。”

　　陈安乐就是这样一个老板，他是温州市金盛鞋业的董事长，虽然只有40多岁，长相却像操劳辛苦了一辈子，头顶有点秃，穿着灰黑色的夹克衫，表情僵硬时时陷入沉思。一位自称陈安乐朋友的受访者说：“他当然不算温州最有钱的人，过亿是有的，在温州干了这么多年，这点身家毫不稀奇。”

　　劫匪被击毙的第二天，万能的当地媒体已经去他江西的老家掘地三尺。他的赣州农村父母火速来温州，只看了尸体就匆匆离开，连骨灰也在家属意见书上写下“不要”两个字。劫匪林奇高，1984年生，身高1.65米。他此前从未到过温州，初中毕业后离开老家，各地打工度日，也曾经开了快餐店亏掉1万块钱。这就是父母对他所知的一切。尽管媒体已经给这次劫持人质事件套上了“反恐”的标题，警方也完全按照对待突发事件的一套办法行事，可是回到林奇高身上，案件却充满了疑问与不可思议。“他一共踩了7个点，到事主家是一个随机选择。”鹿城区公安分局局长叶寒冰说，这是事后对于林奇高的调查时发现的，林奇高已经记下了目标的车牌号、姓名和详细住址。林奇高的手段准备已经具备了温州警方出动反恐力量的必备因素——持枪，持爆炸物，既有足以致被害人于死地的武器，也有引发大面积恐慌血腥的准备。林奇高在3秒内被23发子弹打倒在地，武警迅速抱着两个炸药包冲向别墅区内的水塘，然而拆掉那红绿不停闪烁的遥控器之后发现，这炸药居然没有引信。

　　“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陈安乐的困惑大于任何人：“我想不通，为什么是我一家？”

　　( 葛维樱 据《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