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疯子是他的绰号。他原名田墨翰,人疯疯癫癫,人们都叫他田疯子。田疯子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在院里做职业画师。他画的画谁也看不懂,领导同事都劝他要接近生活,多画些工农兵。他瞪起高度近视还略有斗鸡的眼说,你们懂什么,我这是艺术,是让100年后人看的,那时的人们会懂我的。领导没法,打了他个右派,下放到省文化厅。到了文化厅,他没什么用,又把他下放到一个县的文化馆,到了文化馆不久又把他下放到最穷最偏僻的农村接受改造。他下放的地方是我姥娘家,河南最东的劳庄,童年的我是在劳庄长大的,有幸认识了他。
我姥爷是生产队长,看着他犯了愁。他眼近视得看不了三尺远,不能挑不能扛,连个麦苗草苗都分不清,姥爷一跺脚,嗨了一声说,你龟孙就和妇女、孩子一起薅草吧!
他薅草也薅不好,庄稼、禾苗一块拔。老娘们都笑话他,就把他赶出田地,地边歇着去。歇着就歇着吧,他手不闲着,拿起纸和笔画起来。大伙到地边歇着的时候,一看不得了,当时我得混妗子大叫一声:我还咋活啊!一把鼻子一把泪哭起来,又跳起来要跳井投河。得混妗子才结的婚,白白胖胖的很俊俏。原来,他在给她画像,画就画呗,还一丝不挂。得混舅闻讯跑来,一看,抄起铁锨就要拍他,要不是大家拦住,他的头就开了瓢。
姥爷没办法,晚上开他的批判会,说他破坏生产调戏妇女。他不服气,说我这是活生生的艺术啊!大伙没办法,就随他去吧,什么也不让他做了。姥爷说,就算多个五保户吧!自此后他就成了个大闲人一个。别人敲钟下地干活,他常常站在大榆树下,一只手卡住腰,一只手来回比划,满嘴俄文,学列宁讲演,路过的人都笑。
这时文革正是高潮,老婆与他离了婚,孩子也与他划清了界限。刚离婚时,老田几个月一句话没有,头不剃胡子不刮,头发披到肩上,胡子乱糟糟老长,两眼无神,开始满庄乱跑。人们都说老田这真疯了,都可怜起他来。
这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开始,劳庄住进十几个知识青年,开始也下地干活,一年下来,挣的工分还填不饱肚子,就不干了,就偷鸡摸狗,方圆几十里的鸡鸭鹅狗都吃净了。为对付这些人,姥爷的头发都熬白了。好在没几年,知青陆续都回了城,就剩下一个开封来的知青,叫牛未知,怪怪的名字,大家都叫他牛魔王。他什么也不干,谁得罪了他,他就跳得老高,说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牛未知喜欢文物,方圆谁有什么旧东西,他都想办法弄过来,结果弄了一屋子破盆烂罐废铜烂铁,他当成宝贝。探亲回家,他从开封带回几只斗鸡,慢慢变成一大群,叨菜吃庄稼,人们也无可奈何他,都盼着他早走。可他不急,三十多了,还没成家,这在农村看来简直是个怪物。自从牛未知有了斗鸡,把田疯子也招来了,没事他俩蹲在地上看鸡斗架。看过瘾了,田疯子就画斗鸡,各式各样的斗鸡画了一屋子。
牛魔王回城时带走了废铜烂铁,鸡没法带走,都留给了我。临走时恶狠狠地对我说:好好与老子养好,到时候老子找你要回。吓得我乖乖地给他养着,怕他回来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但他再也没回来过。
一天傍晚,听说田疯子出事了。那时才初春,还不到下河洗澡的时候,那年春天干旱,庄后的小河还没不了人的膝盖,田疯子却赤条条死在水中。后来,人们把田疯子草草埋在小河边。几年后,田疯子的儿子才来到劳庄办理田疯子的后事,一个瘦高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带副眼镜,文弱的样子,草草到田疯子荒坟上看了看就要走。庄里人说,把你父亲留下的东西带走吧,他才不情愿地把父亲的字画带走。
改革开放后,田疯子的字画看涨。他画的斗鸡尤其名贵,与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黄胄的驴齐名。一张斗鸡画在北京拍卖会上拍出了天价,一千八百万。等到劳庄人明白过来田疯子的画那么值钱,都后悔得直跺脚,后悔当时没拿一幅。
田疯子当年画在人家墙上的画,大家都清洗干净,就得混舅家里穷,家里没钱建新房,田疯子在他家墙上用黑漆用刷子画了幅鬼画,后来听说是钟馗捉鬼图。得混舅怎么刷也刷不掉,气得得混妗子直骂田疯子。现在,得混舅把画用纸拓下来每张也卖几百元,在画前照张相也得十块、二十块,现在家里也盖起了新楼。得混妗子现在又埋怨得混舅来,你把田疯子画我的光屁股画撕了,要是留到现在得值多少钱啊?得混舅也后悔得直吸溜嘴,牙花子生疼。
乡里田疯子塑的主席像,当时清理个人崇拜,要清除。乡长是个文化人,请示上级,说这是艺术啊,咱拍卖吧。当时的牛魔王成了大收藏家,定居美国,也带着美国媳妇开着宝马回来参加拍卖会。他以一百万收购成功,乡里用这钱重新建起个新政府大院。这时我是文化局局长,说来惭愧,我这局长也得益于田疯子的那幅《病鸡图》。当时的县委书记喜欢字画,那时我这画才值几万元,老婆鼓动我把这画送与了书记,书记很感动,连连在大会小会上夸我有才,说我现在还是个文化局的普通干部,埋没人才啊,失职啊!于是一步步把我提拔到文化局局长的位置上。
在牛魔王送别酒会上,我们坐在酒楼上,回想过去,恍若隔世啊。本来县委书记也要参加,牛魔王不让,书记在楼下等,急得团团转。他有招商引资的任务,牛魔王是大财神啊!看来,我还有升迁的希望。
我们喝酒,他的洋媳妇与我们斟酒。我说,要回劳庄看看吗?他说,有意义吗?我说,看看田疯子的坟吗?他说,有意义吗?我说,把你的鸡带走啊。牛魔王大笑起来说,你还养着那东西啊?我说是啊。他说,你喜欢那东西吗?我说喜欢,那是我们的吉祥物啊,没有它们,哪有田疯子的画,没有画,哪有现在我的官,怎么请你酒楼喝酒啊!
现在,田疯子的坟修葺一新,植了松柏、树了碑,盖起了功德亭,成了重点保护文物;在旁边盖起个展览馆,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劳庄人盖起酒店宾馆,卖起田疯子系列纪念品,个个做起田疯子的生意,都发了财。谁要说是田疯子的坟或田疯子的后人已迁回老家上海,劳庄的人就会与你拼命。我知道,那是他们的福禄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