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这几天总是想起初三的那段时光。那是我人生中一个拐点,有我的迷惘,有我的执著,有我的苦涩,有我的追求。走过,便是一首歌。
我先想到了那条小河。河水不堪一握,河床却极为宽阔,据说曾是赵匡胤的运粮河。我迷恋它婆娑的柳影杨荫,迷恋它的僻静幽古。河坡上小道逼仄,女儿茶、竹芽草、椿芽、榆苗、裸露槐根荒芜了小径。我握着我的唐诗三百首,边走边读。
短栖的画眉、偶至的戴胜、觅食的麻雀、低徊的鸽群在草丛中、低灌木上飞来飞去。有时还能看到稀少的鹭鸟拖着细水草般的瘦腿,在水边贼一样地疾驰。踏着轻快的脚步,我忽然听到了嗡嗡的读书声。哦,学校,教室,两个月后的中招!我把唐诗握成卷,慌慌地融入喧沸的教室。
我不得不“long long ago”地背着英语,背着我不喜爱的政治词条。我要走出这片寂寞的土地,我不愿再重复祖祖辈辈的生活。范超群老师是最爱在课上朗读我作文的老师,尽管他已不再担任我的课,每每见到我,他依然像以前一样亲切:加油啊,孩子,今年你一定要考上的。我抬头看一眼他苍苍的白发,惶然低头:我会的,老师。然后飞也似的逃开了。哦,中招!
我又想到了小河的另一边——家。在落日的余晖里,几株泡桐树笼上一层瑰丽的光环。院子里潮湿,静谧。父亲有时缓缓地挪动着羸弱的病躯从屋里走到屋外的树下,无声息地如影子一般。他有时就在院子里的小床上闭眼躺着,尖尖的黄黄的脸颊上,多是一行浊泪。父亲在村里能干是出了名的,过度劳累、无规律饮食招惹的结肠炎,把父亲折磨成秋风秋雨中的一片黄叶。
我匆匆忙忙赶回家,把牛牵进圈,再倒上一槽刚从村后扯来的青草。我原是很怕那头牛的,它又狂又猛,又倔又暴,多次不老实地把我的脚踩得青肿,把我拉得像麦场上碾麦的石碾。后来,我长了心眼,它欢腾时,我把牛绳放松;它稍懈,我把牛绳扯紧。在我们一次一次的僵持中,它慢慢地默认了我这个小主人。我吃上一个干馒头,饮上一瓢水,给牛倒上最后一槽草,迎着四起的凉风去学校上自习课。
有月光的晚上,河床上斑斑驳驳,枝叶交错,浅草嫩芽上满是湿湿的露珠。河心的细流低缓而拘泥地前行,像老祖母深夜在娃儿耳边的呓语。下了自习,一行几人走着说着笑着,沐浴在暖暖的夜色里。走过河岸上的古墓园,一行人就禁声不言了。这是我们儿时追逐的乐园,是采桑葚烧烤东西的营地,是白天攀登无数次的山顶。现在,我和同伴们无言地走过,心里涌上的有留恋有感慨有人生的无常,还有奶奶讲的鬼故事中形形色色的树怪人妖。但我不怕,我在一本连环画里早就记住了那句名言: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
墓地前不远处就是院落,有人的喧闹,有狗的轻吠,有猫在叫春,远远近近地。树缝间漏进的月光陡然清朗了许多。
松香的清新氤氲着月影交错的小院落,回荡着奶奶轻柔细碎的脚步声。我父亲病后,奶奶送香祈愿由原来的每月初一、十五增至每天早晨至夜深人静时。我推开厨房,再吃上一个温在锅里的馒头,喝几口开水。
我睡前还要做上几道题,读上几页小说。我知道父亲因无钱住院而一直熬煎着的病,我知道不几天满院的泡桐就要被人锯走了,尽管桐花已含苞。在昏黄的灯光下,我能听到奶奶和母亲一次又一次催我入睡的提醒。有时奶奶还给我端来一大碗开水,站在我身后默默地看我写字,听我把书页翻来翻去的声音。
春末的骤雨饱满了麦穗,涨平了窄窄的砖桥,砸落了一春的风沙,也洗去了我学习英语的耻辱:成绩固定在90分左右,不再是那可怜的50分。那个豁了一颗门牙的英语老师曾用烟头烧得焦黄的手指指着我说:你是今年班里最饱满的麦穗之一。我脸一红,就跑开了。我想,我要是能捡到一元钱,一定给他买盒“大前门”。
一晃多年过去,一切都在改变。爷爷走了,奶奶也走了,我们兄妹都已成家。父亲的病在我那年上学走了之后竟奇迹般地痊愈。这个世界说它快,日子好多时候慢得没有感觉;可是说慢,一转眼工夫,一切又全变了,永远难再回来。只有村中那条小河,河水还是那么的瘦,河床还是那么的宽,幽幽地在古老的土地上无言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