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见过父亲的背影,这成了我永远的遗憾。
小时候,不懂父亲的背影里还藏着那么多情感,熟读《背影》一文后,才知道用那种沉甸甸的目光去偷窥父亲的背影,可父亲始终没有给我这种机会。那时,我的高中生活刚刚开始,每周都要走几十里山路回家背面粉。其实面粉也就是地瓜干磨成的面而已,用它蒸出的馍不但样子丑,而且具有黑苦粘硬四大特点。就是这样难以下咽的东西,在那个年月也是不能放开吃的。本想半月或一月回家一次,可瘦小的肩膀只能承载我一周的吃用,所以便不得不周而复始了。我的狼狈形象被父亲发现后,从此,父亲的肩头便压上了一个更大更重的面袋,一上肩就是三年。这期间,父亲吃了数不清的苦头。
由于白天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养家糊口的工分,父亲只好利用晚上的时间给我送粮,每天天擦黑从家里出来,直到后半夜才能到家。碰上雨季或冬雪天气,父亲总免不了摔上几跤,弄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旧痕未除又添新伤。可这些我都一无所知,因为父亲的身影总是被夜色掩盖。放假回家后,家人也从来不提此事,直到后来与姐姐谈论家事时才知道父亲三年来为我遭的罪。那一刻,我的心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像被人从胸腔里掏出来。
三年的高中生活没有结出应有的果实,父亲也没能背出他殷切的期望,尽管我心有不甘,但还是被无情地淘汰了。高考落榜后,我不知道怎么向父亲交待,我的诺言和决心被现实粉碎。同时,我也不愿父亲再为我月复一月地送粮。尽管父亲一再劝我返校复读,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报名参了军,走进了大西北的一座军营,这一去便是20多年。20多年里,我的梦经常在故乡游走,而我也少有回家。在几次少得可怜的故里之行中,最短的在家只有三天,最多也不过十天而已。
每次回家,我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这让我始终生活在感动与强烈的愧疚之中。每次返程,父亲一定会依依不舍地相送。走出家门,我劝父亲留步。走出村外,我劝父亲回去。走出山里,我再劝父亲不要相送了。我没有告诉父亲我心里实在无法承受他的如山厚爱。可父亲总是说再往前走走,再走走,父亲说走走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我知道父亲的心情越来越沉重。这一走就是40多里。以后我每次返回部队,40里相送就成了父亲的惯例。我无法劝阻执著的父亲,只好悄悄挑着父亲给予的这份厚爱远行。
5年后回家,我看到父亲如霜的鬓发;10年后探亲,我看到父亲木雕的面容;15年后再回,我看到父亲不再挺拔的腰身;20年后复回,我看到父亲眼眶里打转却迟迟不肯掉落的浊泪。可我就是无法看到父亲的背影,因为父亲总是走在我的后面,因为父亲直到我钻进汽车直到汽车渐行渐远甚至成为他神思的追随才恋恋不舍转身。所以父亲的背影就成了我心中一个难圆的梦,而梦中只有父亲送行时那缓慢挥动却永不停歇的手!
再后来,姐姐来信说父亲病了,待我回家时,父亲已卧床不起。父亲得了严重的中风,神情呆滞,手脚红肿,失去语言表达功能。看到我归来,父亲没有一丝喜出望外的表情。看到父亲这个样子,我不由潸然泪下,只好把父亲送到市里的医院,这也是我在家时间最长的一次。
归队时,想起父亲往日的送别,我知道父亲这次再也不能成行了,但我还是象征性地与父亲打了个招呼。没想到父亲竟意外地明白了,一时间,神情大为反常,哇哇大叫。谁也不知道父亲突然间怎么了,姐姐急得赶忙去喊医生,却被我劝阻了。尽管父亲说出来的不是文字语言只是一种焦灼的声音,但我还是在一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父亲是想为我送行!那一刻,我泪如泉涌。在姐姐的帮扶下,我把父亲搀上了家里的农用车,这时父亲才安静下来。一路上,由姐姐推着父亲为我送行。父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害怕我突然从他眼前消失。我不忍心就此离去,只好示意姐姐走了个回头路再度返回医院,并在父亲熟睡之机,悄悄离开了父亲。这是我第一次离家时没有父亲的相送,可我分明看到了父亲依依相送的身影!
多少个不眠之夜,在西北遥远的军营里,我都在心里默默祝福我的父亲早日康复!我还想告诉父亲我一个多年来的心愿,我好想好想看看您行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