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庄是个小庄,在河南最东边,西南一条清水河绕村南,东北一条小石河过村北,两河在村东汇成一条大河向东流去。走过村北的劳桥就是亳县,趟过小石河就是界首。
庄上水多,潮湿,蛤蟆尿泡尿就发水,人丁不旺,建国前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到现在也只是几十户人家百十口人。庄小人穷,却有几个好景点,一个是鸡的坟,叫神鸡坟;还有个老白果树,是神树。
老白果树斑斑驳驳,长满青苔,黑黢黢的,三个壮汉手扯手抱不拢。树下有户人家,三间草房,房前有个鸡窝,主人养只大红公鸡。这户人家户主叫石磙,是小名。庄稼人不兴叫大号,都叫小名,大家都石磙哥、石磙叔地叫。
运动来时,村里都是穷人,连个中农都没有,没办法,就拉他来斗。老汉是老实人,三脚跺不出个屁来。他是有污点的,做过逃兵。淮海战役打响,先是战场上的土地被炮弹炸成焦土,后是双方厮杀,到处是尸体。石磙吓傻了,扔下枪,哭着跑回了家。运动来时就拉他出来斗,斗来斗去斗坏了他的名声,闺女三十多岁才嫁了个死了老婆的罗锅;儿子始终没讨上老婆,慢慢不会说话,成了哑巴,又变成了傻子,最后失足掉水井里淹死了。老婆死得早,就剩下老汉自己过日子。开始村里怕石磙老汉也死了,没批斗的对象。没了批斗对象,那就要向别村借,借人是要付粮食的,村里人都吃不饱,不划算。斗他的时候,大家很小心,不下重手脚,就喊喊口号,给他带高帽游街。因为老汉的存在,劳庄人少了许多寂寞。
后来劳庄出了个能人叫劳喜,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劳喜能说会道,好做好事,大伙都夸劳喜,对他直竖大拇指。老队长年纪大了,大伙就推举劳喜做了队长。劳喜带领大家很能干,公社里树他为典型。大炼钢铁时,劳喜把家里的锅都拿出来炼钢铁。拿最后一个锅时,劳喜的妈死抱着锅不丢,劳喜气得打了他妈俩嘴巴,才把锅夺过来。大伙都夸劳喜积极,劳喜妈落后,落后就落后呗,还拉劳喜的后腿,气得劳喜妈坐在地上,捏着脚脖子哭。
劳喜脑子活点子多,劳庄很快就出了名,越干越有劲,越干越来劲。劳庄全县第一个吃饭食堂化、树木剪发化、住宿宿舍化。最奇的是劳喜带领一帮年轻人,硬是芝麻秆轧出油来,在全县、全国又放了颗卫星。全国都知道河南有个劳庄,劳庄有个劳喜。全国都来参观学习,劳喜到处做报告,很风光,劳喜的名声越来越响亮。后来,江青都来了劳庄视察。
那天,江青信步向村边走去,被村边高大的白果树吸引。这时正好公鸡一声长鸣,气势恢弘!她走到石磙身边,握着他的手晃晃说,好神树,好神鸡啊!江青走了很远,老汉才回过神来,捂住脸大哭起来。
随后,劳庄的树和鸡就出了名,来参观的人山人海,排着队与老汉握手,在树下与老汉与鸡合影留念。几天下来,石磙老汉手都握得肿起来,像发面馍,一碰就针扎似的疼。劳喜胳膊上带个红袖章,维持秩序,神气地训斥着乱挤的人。
石磙老汉的命运从此改变,以后村里再也不开石磙老汉的批斗会了,鸡还由老汉养着,每天算他十个工分。这公鸡先前见到小孩伸着头,撵着叨,现在不但不叨人了,走路也稳当起来,迈着方步,器宇轩昂,很有派头。这鸡再不与别的公鸡斗架,再凶狠的公鸡见了它也没了脾气。村里最漂亮的小母鸡也围着它转,挠首弄姿、卖弄风骚。神鸡还有生产队的口粮,时不时有人捉来虫子喂它,它理也不理,只吃素。大家都议论,怪不得首长说它是神鸡,真神着哩!这鸡越发长得大了,羽毛更加鲜艳,不见到这神鸡,谁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大的鸡,这么威武的鸡。
这老白果树也神奇,先前枝繁叶茂,每年挂满果,现在慢慢枯萎了,每年发几片叶子,人们还知道他还活着。后来劳喜到处活动,要把劳庄改成神树庄或神鸡庄,不知为什么没改成,现在还叫劳庄。
文革结束后,升为公社副书记的劳喜被撤了职,回到劳庄又做起了农民。石磙老汉也奇了怪了,老了老了穿起了绿军装,自制的绿军帽拧拧巴巴用红笔涂个红五星,胸口挂满主席像章,手里拿个红皮语录书不停地念。他把三间草房扒了,盖起瓦房,办成了展览室。每到初一、十五,方圆几里的老百姓都来烧香。白果树上挂满红绸,比先前长满叶子时还要壮观。
石磙老汉死后,劳喜做了展览室管理员,在门前卖起了香火。这时劳喜人也老了,佝偻着腰,谁也想不到他曾经有过的辉煌。
神鸡死后,劳喜带领全村人给鸡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神鸡埋在河南边,还堆起了坟头。每到忌日,劳喜和村民还去烧个冥纸。慢慢地,只有劳喜独自去了,他哆哆嗦嗦着点着纸,盯着盘旋的火苗,又看着火慢慢变弱、熄灭,变成灰白的灰烬,被风吹散。劳喜这才搓搓脸,擦擦眼,然后回去……
随着时间推移,许多人和事大家都已遗忘,但神鸡坟、神树、毛主席像展览室,仍是劳庄三景,远近很有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