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出生的农村孩子,上学时需要从家里带上一袋麦子或面粉到学校伙房换馍票。那时,我从马庄村到离家三十里外的小镇读高中,其实爹娘的意愿是让我考取中专,因为考上中专在当时就意味着有了工作,而考上高中还要再上三年,三年后的高考结果没准是浪费三年粮食的结局。
同寝室住八位来自本镇的农村同学。报到那天,我们很快整理好被褥、床位,接下来扛着麦子去学校伙房换馍票。当我汗流浃背从人群中挤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紧紧握着一叠花花绿绿的馍票了。
睡我上铺的宋大华是我们一个村的。一个月后的一天放晚自习,神色紧张的大华把我带到操场篮球架下面很沮丧的样子:“俺上星期刚换的馍票丢了。咋回去给俺爹说呀,说了非挨打不可!”
“丢了就丢了,谁也没法,我先借给你几张,等下一回你带了麦换了馍票再还我。”我对老乡的态度一贯是很义气和明朗的。可没过几个星期放晚自习后,大华告诉我,寝室里又有同学丢饭票了。
大华说这话时,我脑海里正想着班里家在镇上那位叫小花的女同学。说真的,小花已经导致我年少纯洁的心灵几度飞翔和遐想。所以我对大华说的事几乎没什么印象就回寝室睡了。
真正引起我注意并和大华一样沮丧的事情发生了。一天早自习结束去伙房打饭的时候,我掏兜里的馍票居然少了十几张,这可是我上星期天下午刚用麦子换的呀!
“谁恁孬偷俺的馍票,这不是要断俺的粮、要俺的命吗?”我气愤地给形影不离的大华说:“昨晚睡觉的时候,俺还数数一张不少呀!”
“肯定寝室出内贼了。”大华的态度和表情很坚定。之后,我们开始留意偷馍票的家伙到底是谁。
我们串通几个丢过馍票的同学采取“守夜”的办法,轮流值班看看这个偷馍票的家伙到底是谁。第三天,该我“守夜”那天晚上下半夜,我惊奇地发现睡在寝室门口下铺、郭小庄村那个郭二毛悄悄坐起来,我清晰地看见他几乎是颤抖的手在他上铺那位同学挂在床架上的衣兜摸了一阵子,然后悄无声息地躺下睡了。为顾及面子,我没有当场抓他。
第二天早晨,同学们在伙房买馍的时候就听见嗷的一声:“娘的,谁偷俺的馍票了……”
我们几个丢馍票的同学商量:找郭二毛直接要回来吧,一是怕他不承认;二是怕郭二毛恼羞成怒和我们打起来。
不是咱自夸咱脑袋瓜子聪明,从小村里老老少少都夸咱脑袋瓜子转得快。我忽然想出一个大胆而滑稽的想法:选小偷。
背着郭二毛,上晚自习前我和大华分别找到同寝室的同学告诉他们:放晚自习后,咱采取无记名选班干部的形式选小偷。选小偷的时候要统一思想都选一个人,那个人当然就是郭二毛,到时候看他咋说吧!再一个就是选小偷的过程中大家表情一定要严肃,不要让郭二毛看出来我们已经发现他偷馍票的事儿。
当时我就想:我太有水平了!太有创意了!这个想法使我整个晚自习都兴奋不已,望眼欲穿地等待放学后寝室里好戏上演。
一切按原计划进行。尚未丢过馍票的三位同学经过思考,也可能考虑到丢失馍票后的严重后果,等我和大华放了晚自习回寝室时,大家早已等待我俩一小会儿了。
寝室里尽管灯泡不太亮,可我眼睛的余光已瞅见郭二毛的不安和惊慌。事后才知道,寝室里惟一和郭二毛同村而且尚未丢过馍票的家伙已经事先透风了。
寝室里除了郭二毛和他同村的那家伙外,同学们都很激动。寝室里一反往常的热闹,十几双眼睛闪烁的光芒比灯泡还要亮。
我故作深沉,学电影里一些干部的口气说:咱们内部开个小会,搞个寝室测评,主题是选小偷。丑话说到前头,并不是对谁有意见,是因为咱们的革命根本——馍票连续丢失。常言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对,应该说身体是学习的本钱,馍票丢了,吃不上饭咋学习呀?今天搞民主测评,选上的不一定就是偷馍票的,没选上的也不能证明没偷。好了,现在开始吧!
话音刚落,大华把早准备好的八张选票敏捷地发到每个同学手里了。我看到,当选票递到郭二毛手里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看大华的脸。
结果出来了,八张选票除了两张空白外,其余六张选的都是郭二毛。用业内的话来说,那两张空白选票属于弃权,弃权者当然是郭二毛和他同乡。
郭二毛当选我们寝室的小偷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儿。本来我们想让他把偷的馍票都吐出来,可郭二毛老乡的一句话却让我们热泪盈眶:“大伙都别让二毛退了吧!二毛他爹老早就下世了,他娘是瞎子。家里穷,上学的钱都是他娘拄着棍在俺村挨家借的,饶了他吧……说不定,下学期交不上学费,二毛……二毛他就不上学了……”
寝室里安静极了,一时间我们不知该说些什么,同学们无声地望着我,继而各自低下了头。莫名的酸楚像窗外深秋的风一样刮过同学们的脸。我们只能听见五大三粗的郭二毛小声的啜泣和我们心底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一直在冲来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