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上帝的眷顾或惩罚？写那篇《西站何时再迎君》的小文时，曾引用挚友庞曙光兄的诗句：“今朝与君站台别，未晓何时是会期？”我们都有种生死诀别的感觉。虽然那次来京，他的精神状态尚好，我们一起逛北海，登景山，游大观园，依然谈笑风生，但毕竟他已经做过了两次间质瘤手术，属于“挖肝摘肾度余生”（曙光兄句）了，谁不晓得意味着什么呢？

　　没料到，短短的一年间，我们又有了4次见面的机会。原来，德国研制出一种专治这种病的新药，要以北京307医院为试点，找12个病人搞试验。庞兄闻讯赶来，恰恰排在了11位，是天不绝人吧？一时间，连并不迷信的我，也相信起神的护佑了，盼望着奇迹的出现。而希望却像风中的油灯，一直飘忽不定。开始，兄长拿的是“对照药”，当然于病无补；后来，吃到了真药，抑住了瘤的疯长，可副作用很大，疼酸交加，厌食难受；稍一停药，瘤立马故态复萌：直折磨得人苦不堪言。

　　兄长这次来京，身体大不如前，连走路也很吃力了。——随身带个“小马扎”，我去迎接时，他就坐在上面，脸色苍白淡黄，令人油然想起“雨中黄叶树”的唐句来。是的，是秋雨中的黄叶，真担心一阵风来，他也会落叶飘零……

　　北京仲秋的清晨，已经有了几分的寒意。我们不敢久停，他又不愿回家，说是时间来不及——此次只是取血化验，无需住院，陪诊的女婿来时便订了返程票，怕误事。于是，我们见面前后不足十分钟，他留下一句话：“但愿上帝能再给我一年的时间，我真想把构思的长篇赶出来啊！”——就匆匆地上了“的车”。

　　目送着车轮疾驰远去，我疑真疑幻，禁不住悲从中来。这是我熟悉的兄长吗？两年前，他才退休离开教坛，还壮年汉子似的，南赴漓江，西走潼关，浪漫着一个书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梦，并吟出了不少的锦章妙句。

　　一年前，他竟然查出了瘤！不过，那时，手术之后，他似乎壮心犹存，仍不无豪迈地宣称：“阴曹游罢敢诩夸，坦荡之心未有涯。喝退死神登大道，携妻访友逛京华。”

　　可现在……人生啊，该有多少无奈与哀伤！生命怎么那样的脆弱——说衰竭便衰竭了！

　　如果苍天有灵，一定会满足兄长的愿望。因为他明知自己的来日不多，不求福祚绵长，不求家财兴旺，只盼能假以时日，春蚕样，吐出最后一缕丝，这在当下的社会里，恐怕人数不多吧？能感动不了上帝的恻隐之心吗？那样的话，我敢断言，世间又会添部真文学，且脍炙人口。因为他上次来京求医，向我讲述过酝酿中的长篇故事，其曲折的情节，生动的场景，尤其个性鲜明的人物——一个绰号“磨底”的主人公可怜、可叹、可悲、可笑的形象，栩栩欲生，让我几次忍俊不禁，含泪笑出了声。可以说，他已经拟好了腹稿，只要身体允许，定能给阿Q、陈奂生们再生出一个嫡亲的兄弟来。

　　我对兄长的愿望成真，抱有满怀的期望。尽管也知道他是走路离不开小马扎的人，很难长时间坐在电脑前，搬动方方棱棱的汉字——那劳动的强度，恐怕连精壮的汉子都难以承受啊！但心里又总觉得会有奇迹出现。想：太史公不是受过刀刑后，写出了皇皇巨著吗？当然，二人无法相提并论，不过，谁能说他们毫无相通之处呢？我以为，兄长的血脉里同样流着前贤的精神，所以，脆弱的生命深处，才昂昂然挺起了钢铁般的意志。

　　又为兄长感到些许的遗憾。构思长篇，该不是一时的冲动吧？为什么直到重病缠身，才开始动笔呢？或许只有一条解释：命运使然。

　　从他近日流露的强烈愿望中，我明显地感到，兄长最钟情的事业是写作。而他自身的素质，也完全具备成为作家的条件。——生长在乡村，经历过“大跃进”和“文革”，饱尝了父亲被打成“右倾”的世态炎凉，阅历够丰富的了！加之思维敏捷，早在青年时期，他创作的小说《一包花生》，便展现出了对乡间社会、尤其草根人群的独特感受和写作的天赋，发表在红火一时的《东京文学》上。还曾应当时地区文化局之邀，和如今享誉中原的名作家孙方友先生一起写曲艺，其作品在省编辑的曲艺集里名列榜首。

　　可惜，他是民办教师，“文革”一度“革”去的高考恢复后，又担起了高三的班主任。考上学生的多少不仅影响着自己的饭碗，也直接关系到孩子们的前程。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繁重的升学压力，强烈的责任感，使他不得不放弃喜爱的文学，一心一意地追求起升学率。

　　常常听到一句十分豪迈的话：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其实，未必尽然。环境、机遇往往也起着决定的作用，仿佛另一双看不见的手，冥冥中操纵着你的一生。曙光兄即是如此。随着一季季的桃李芬芳，他的兴趣似乎也发生了根本的转移——如他自撰的书联所云：布衣蔬食贵乎安贫知命，残卷孤灯乐在探隐寻幽——转移到了语文知识的传授和教学经验的探索上。尔后的几十年间，除了教学论文外，他再没别的文章见诸报刊。

　　直到退出了教坛，他蛰伏的文学梦才又复苏过来。病前的旅游，该是重返创作路的起点。《寻找敕勒川》《梦断寒山寺》等散文和数十首歌颂山河的诗词陆续发表了；同时，也萌生了创作长篇的念头。孰料，病魔会突然袭击呢？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啊！然而兄长的意志却没屈服倒下。意识到时光的紧迫，他一边整理旧作，将散文和诗词结集出版，一边写出了长篇中能够独立成章的二三片段，要爆出生命晚期的呐喊。

　　奇迹总是人创造的，相信兄长也会创造出奇迹来。我等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