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面坑而居，坑边有棵大柳树。树身向坑倾斜，春季到来，细长柔软的柳丝低垂水面，微风一吹，打秋千似的扫击水面，掀起一波又一波涟漪，逗得鱼儿欢蹦乱跳地嬉戏，人们戏称它为鱼儿柳。鱼儿柳有四尺来粗，什么时候栽的，爷爷也不知道。

　　鱼儿柳是村里一道风景线。夏季到来，坑水清清，太阳才一竿子高，男孩子们就脱光身子，赤条条地跳进坑里。他们洗澡不是为去热除垢，而是做水上游戏，讨得一时的畅快。脱光身子后，他们簇拥到鱼儿柳跟前，像猴子沿吊桥般走到鱼儿柳的梢头，然后眼睛一闭，耸动身子，一头扎进水里，一个接一个，越跳越快，越跳越高，比大胆，比敏捷，看谁跳出花样。水上响起沸腾的呐喊声、逗笑声，直到家长掂着鞋或者抡着棍骂来，大家才余兴未消地离去。

　　女孩不敢跳水洗澡，但她们也常常仨仨两两地爬到鱼儿柳上，坐在枝桠间，看书或者讲故事，领略一下水上风光。一次，几个小女孩在鱼儿柳上讲故事，一个小女孩还坐在树上，手攀着枝条，晃动身子，作大姑娘坐轿状，陶醉得神魂颠倒。一大人惊骇地大叫：快下来，你们不会水，掉下去就没命了。她们不听，疯笑着一起大唱：鱼儿柳是花轿，乘坐好似云里飘。东南小风一身爽，下雨洗个凉水澡。

　　我10岁时，鱼儿柳还枝叶繁茂，发达根系所吃的土壤却被坑水掏空，虬状的根蜘蛛网般裸露在水里，成了鱼虾的藏身处。

　　后来，鱼儿柳越来越老了，苍老的树皮皴裂着又宽又深的口子，里面滋生着葱郁的绿锈，显示着它无奈的衰老。但它仍倔强地挺立在浩淼的水面上，昭示着坚强的意志和敢于蔑视一切的斗争精神。

　　1957年，我们这里发了百年未遇的大水，鱼儿柳却帮我们胜利地度过了这场灾难。大水是上游水库堤岸崩塌造成的，村中街道上水深齐胸，房倒屋塌，黑压压的鱼群从房屋的废墟里窜过，到处一片哀嚎。大水是深夜10点来的，一声撕裂的喊叫，把人们从梦中惊醒：“水来了，大水来了！”这声音是生产队长李良庄探水路上跑着喊的，简直没个人腔儿。我从床上跳起来，赶紧从屋里往外搬东西。水来得特快，我们没把粮食挪完，村里已传来了“咕咚咕咚”的房倒声和“唉呀，我的天啊”的哭叫声。我家的房子是新盖的砖包墙，不会马上就倒，可屋里的水已没过膝，父亲吓得浑身像筛糠，搬东西也力不从心。我见到瑟瑟缩缩的母亲，赶紧把弟弟喊过来，背着她往外逃。母亲是个身材瘦弱的人，经不住水的浸泡，逃到哪里呢？我们忽然想到了鱼儿柳。

　　水越涨越高，全村一片汪洋，此时坑边的水已经深到脖儿，仰着头才能避开，可鱼儿柳却像一座小岛，迎接着洪水的冲击。我和弟弟双手举着，把母亲抬到鱼儿柳上，放置在枝桠间。鱼儿柳的枝桠很多已经枯朽，我们又找了几块木板棚上。我们刚要凫水离去，母亲又喊着把她的小包袱送到树上。小包袱里是一把破棉裤、破袄套。我真想说母亲要财不要命，当时虽然没说，现在想起来，我还是流了泪——在那贫穷的年月，一把破套子可是她的宝贝呀！大水过后，母亲备了香纸爆竹，跪在鱼儿柳跟前磕了三个响头：鱼儿柳救了她的命，保了她的财。

　　不久，衰老的鱼儿柳身上已有空洞，春季到来时虽有新生枝条，但稀疏得可怜。

　　鱼儿柳根部的岸边时不时还有新的洞孔出现，村里爱捉黄鳝的人已经捉住了好几条。黄鳝的巢穴，有进口也有透气孔，透气孔都在岸边的水上方。捉黄鳝是个很有趣味的游戏，在进口处促水，在透气孔捕捉，我一小就掌握得很熟练。这天，天气潮湿闷热，我蹲在坑边寻找黄鳝的出气孔。这时我忽然发现鱼儿柳枝头上盘着一条擀面杖粗的蛇，细看有两条尾巴。谁见过双尾蛇？我大叫起来，惊得全村人都来看稀奇。很多人都说是鱼儿柳滋育的神虫，不要捉它，很多老太婆还拿来香纸供奉。在人们的祈祷声中，双尾蛇离树而去，头朝东南轻巧地浮在水面上，双尾留下两道水波，水波合拢，准确地合成一道连环“8”字。“888就要发”，人们默默地念着，深情地望着双尾蛇远去，久久不愿离开。

　　后来，父亲把鱼儿柳出了，又栽了一棵新柳，但人们总没能把鱼儿柳忘却，每走到坑边，总要看一眼鱼儿柳生长的地方，希望新柳苗快快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