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群高高瘦瘦的竹,生在一条河的东边,我们傻乎乎地看着她们想:美,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那么,有没有比竹更美的东西呢?
大平原上,满眼都是大片大片的庄稼,竹林却少见,独独靠河边的村子有。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村的竹林“沙沙”一响,这汾河的两岸,爱情的味道就弥漫开来了。男的女的,一旦爱上了,总是挤眉弄眼的、偷偷摸摸的、拐弯抹角的。但,明眼人贼精,不说话,一下就能摸到你的心窝子里去。
那夜,酷冷,大风把月亮都刮扁了,把大地上的尘土都刮干净了,把牛羊猪鸡都刮进圈里了,还在刮。但它刮它的,在村头,一点也不影响村人看电影。电影有两部,是一家办“生孙喜宴”的主人专门点的,说是前年过年时许愿许过了的,出五块钱,管一顿晚饭,有酒有肉,欢欢喜喜全都打发了。第一部是《少林寺》,武打片,彩色的,打得真有意思,放了两年了,很多细节我们都会背下来了,结果总有人点它!当小和尚偷吃师傅女儿狗肉的镜头时,我们在前排馋得直流口水。有人小声嘟囔着问:“狗肉真那么好吃吗?”一个大人迅速搭腔道:“噫,好吃?我看好吃个屁!如果真好吃的话,那,咱们蒋桥集还不到处在卖狗肉?哄谁呀!”只听黑妮家婶子说:“他,在勾引她!他们俩是不是相好呀?可……和尚不准谈恋爱!”不知谁半信半疑地问:“那,咱们到登封少林寺里问问小和尚吧?”一句话,把大家都给问住了:少林寺在哪里?
突然,电影停下了放映,大队干部在话筒里说:“刚刚,蒋三喜同志在西边竹林里逮了俩贼,王窑村的,年纪轻轻的,想相好!下面,请俩贼做检讨——”我们齐刷刷望放映员那亮灯泡的位置看,找那个男贼,看看他长得有没有小和尚好看,结果大人小孩都在拼命挤着扛着看,谁也没有看清楚两个人的长相。一片热闹声浪中,只听男贼哭哭啼啼着说:“我……叫王建党,今年十九,小学毕业……”大队干部打断他的话,恶狠狠地问:“哼哼,鬼才知道你的大名!说——你小名叫个啥?家里几口人?你结婚没有?”男贼极不情愿地对着话筒说:“……俺,小名叫石榴,全家五口,俺是未婚。”大队干部嘲笑道:“就你……还建党?你你,根本就不配叫‘建党’这么伟大的两个字!明天呐,我就通知你们大队书记,你一定得改名字,还叫石榴,不能再叫建党!你听见没有?”现场一片嘲笑声。男贼哆哆嗦嗦着回答:“好!我一定把名字改回来!不改我是狗!”大队干部厉声道:“王石榴,你为啥偷偷摸摸着和这个闺女相好?说——”男贼一下吓哭了,说:“我们不是相好,是正而八经地谈恋爱!只有结了婚的,才叫相好呀!”大队干部更是冷笑了:“好,就当我说错了词。那,那,你们为什么谈恋爱——还在小竹林里不干好事?”一边说着,一边“啪啪啪”扇了男贼三四个耳光,把对方打哭了还继续问:“说——你——到底有没有干坏事?”男贼害怕大队书记再打他,求饶道:“干了!我说我说……可,这些不应该属于坏事呀?”
大队干部接着又踢了男贼几脚,看问不出个什么道道,就把脸转向了那个女贼:“你!说说,干了啥坏事?”他不问还好,一问,那女贼哭得反倒更加厉害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哭够了,女贼就一咬牙说:“你随便打吧!我啥都不说。”男贼极力挣扎着身上的绳索,慌里慌张着保护女贼,对着话筒说:“领导,你千万别打她!她,是个好闺女,从小盼到大,就想着要嫁给我……要打,就打我吧!”看这架势,大队干部一时愣住了,自己反倒变成一个贼了。
第二部电影(黑白的)是如何开始的,两个贼的第二天乃至后来是如何度过的,那个大队干部后来是如何检讨这事件的人生错念的,大平原上的小竹林又是如何一点点消失的,今天,我已无从知晓。唯一知道的,是两个大义凛然的爱情贼即使面对上千人的嘲笑和压力,也非要说出“爱”这一个字。
竹说,长大了,只爱你。
我想,能像竹一样大声说“爱你”的人,一定比竹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