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挽着父亲的右臂,踽踽而行。
母亲病逝后,我经常陪着父亲,这样散步。沿着护城河,一直走到大石桥,再折回来。
父亲站在桥头,痴痴地望着一棵大杨树,慨叹说,树叶黄了。我就像其中的一片叶,很快会飘落下来。
大杨树的旁边,有间破房子。一个白发老婆婆,坐在一堆捡来的垃圾旁边,正耐心地擦拭一台小风扇。大概是天气转凉,用不着了,要束之高阁。
我劝爸,搬我家住吧,也好照顾您。
父亲摇头说,住哪儿,也没有住老窝儿踏实。
我说,真这样,您干脆找个老伴吧!
父亲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只是笑。
隔天,父亲打来电话,说,妮来一下,爹答应你昨天说的事。
我很高兴,也很失落。失落是因为想起了娘,高兴是因为爹终于有了能照顾他的人。
我回到家,见他正和一个老婆婆聊得高兴。老婆婆的身旁,摆着一台小风扇。她看见我,慌忙站起来,一脸的讨好。
这不是那个捡破烂的吗?
父亲满面春风地说,你不是盼着我找个老伴吗?她,就是了。
啊?太离谱了吧!
父亲依旧笑着,说,妮儿,这是你婶儿。不,不,该喊娘。
我没有喊娘,甚至没正眼看她一眼,高傲地昂着头,摔门而出。心想,父亲这是咋啦,糊涂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去父亲那里。
父亲却来了。
看着他颤巍巍的样子,我既心疼又懊悔。细想起来,只要父亲乐意,找个捡破烂的,又有什么不好。
父亲坐下,叹口气说,闺女,有个事儿,一直想对你讲。
我在父亲身旁坐下,拉着他的手说,爸,您说。
父亲把目光落在窗外,神色凄然地说,有个人,叫强,出生在地主家庭。幼时,被一个女佣照顾着。这个女佣,大他四岁,叫菊。日子久了,强对菊十分依赖。依赖的程度,远胜于父母。后来,他们长大了,懂事了,懵懵懂懂中,偷尝了禁果。
强的父母,很快察觉了他们非同寻常的关系,赶紧把强送进京城,并很快为他订亲结婚。
菊却已经怀孕,并顺产下来。强的父母,自然不会让一个女佣抚养自家骨肉,生将孩子从菊的怀里夺出来。
菊和她的孩子,真可怜。我抚着父亲的手说。
父亲把目光收回来,慈爱地看着我,点点头说,菊想念孩子,却无力夺回。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忍气吞声地活下去,不断从进城人的嘴里,探听一点孩子的消息。
后来,强的父母被划作地主。他们经不起种种肉体和精神的折磨,身患重症,卧床不起。菊忍受着众人的唾弃,为他们端吃端喝,刮屎接尿,养老送终。当时的强,人在牛棚,身不由己,唯有哭泣。
后来呢?我问。
父亲再次把目光落在窗外说,送走强的父母,菊也进了城。她就住在强家附近,靠捡破烂谋生。多年来,菊从不接受强的各种帮助,挣的钱也舍不得花。她常说,万一孩子需要钱了,兴许用得着。
有年夏天,菊买了一台小风扇,托人转交给强说,天太热了,让孩子读书用吧。强却顾虑重重,无情地拒绝了。他告诉来人说,平反后,再不是从前了。台扇,吊扇,落地扇,应有尽有。这个风扇,还是请她用吧。
送不出的风扇,成了菊后半生的遗憾和念想……
我早已泣不成声。因为我知道,父亲的奶名就叫强。我就是那个孩子无疑。但,我还是试探着问,那个孩子,是我吗?
父亲点点头说,我们都是行将就木的人,再也等不起了。所以,在你劝我找个老伴后,我就去找了菊,对她说,我们搬一块吧。她不敢相信,大笑着说,你说啥?大声点,我耳背!眼泪却一泻而下……
我匆匆赶去父亲那里,见菊坐在庭院里,正对着那台小风扇发呆。阳光笼罩下的她,祥和而圣洁。金色的树叶,落满四周。我急急地走过去,将风扇轻轻移开,跪在她怀里,哭唤了一声,娘——
她把大串的泪,滴在我的头顶上,用骨节变形的大手,摩挲我的发,轻拍我的背,号啕大哭,妮儿,你这一声喊,娘苦苦等了六十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