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都有一个陶渊明的梦。仕途不顺、职场压力太大，脑海中就不觉浮起陶渊明《归去来辞》中的感叹：“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退休的文人更会吟哦起：“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是啊！晴耕雨读，从此生活就在田园与书香中轮转，何等惬意！

　　我有个同事喜欢田园生活，购地建屋，准备当个新农夫。3月退休后就开始拿起锄头，每天到田里报到。他过惯了规律的生活，仍然准时上下班：上午8点上工，12点收兵；午休后又继续工作到下午5点。几个星期下来，不但频频中暑，人也瘦了一大圈，后来又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病，浑身无力，忽冷忽热，再也无法工作。

　　他说给朋友们听，大家都笑他：哪有这样的农夫！乡下人摸黑做早餐，天一亮就上田，上午10点左右回家；下午则是躲过正午的艳阳，由太阳西斜做到夜幕笼罩。顶着骄阳工作，哪有人不生病的？他病好后，打消了农夫梦，逢人就说：“当农夫，不是我们这种拿粉笔的人干的。”

　　我没有坐拥大片农田的壮志，只想有一块小小的地，种一点菜就心满意足了。可是都市丛林里寸土寸金，到哪儿寻觅菜地？有人建议：用保丽龙盒盛土在屋顶种菜。我一想到盛夏的艳阳，只要一天不浇水，菜就会变成菜干了，始终不敢轻易尝试。

　　今年年初，住在隔壁的居委会主任突然问我：“你想种菜吗？一家属院旁的空地可以去种种看。”那块地已荒了十几年，杂草长得比人还高，从来都没有人想到要利用它来种菜，居委会主任说：“经常除杂草也不是办法，种菜可以美化环境，也可以生产，一举两得。”有了居委会主任的嘱咐，第二天我就去观察地形了。

　　空地上已有了附近的郭太太先行开挖的菜畦，我表明了居委会主任的用意，她让出后面的土地让我试试。我望着荒地，想到近耳顺之年才有一块可以免费种菜的土地，欣喜中有一种幸福之感。当下就决定马上开工。

　　买了锄头、耙子、小铲子、剪子、水壶等用具，穿上工作服，戴上斗笠，向亲爱的老婆挥挥手就开始第一步：挖地整菜畦。由于求学时寒暑假都在田里工作，有许多农事的经验，所以，整地工作对我来说并不困难。我画出每个宽约一百公分的菜畦，锄沟、松土。没想到表土下都是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头很快就堆得像小山一样。除了石头就是土香草。我很有耐心地挖着，草也堆得像小丘一样。我的力量像四轮传动车，奋力挺进，一个早上已挖好了一畦。下午继续工作，尽管汗流浃背，我仍是干劲十足，又挖好了一畦。傍晚，我带着满身的疲惫和笑容，开心地回家了。夜里梦见菜园里长满了各色蔬菜，我站在园中犹如阅兵的统帅，笑得像晴空中的太阳。

　　第二天起床，全身酸痛，差点儿拿不起锄头。但为了菜园，当然还是得继续努力。挖着石头和杂草，头顶上炙热的艳阳晒着，背上热得发烫，汗水流进眼里，一阵刺痛，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似乎中暑了，赶紧到树荫下休息。想起年轻时在田里工作，哪里知道累；抡着锄头像装了马达的机器一样不歇着，渴了就到清澈的溪水里像牛一样喝水。而今，数十年没拿锄头，体力已大不如前，想起前人对文人的描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手无缚鸡之力”，实在贴切之至。

　　菜畦有了模样，我开始种菜啰。先参观附近人家的菜园，翻农历查时令蔬菜，到种子店询问并购买菜籽，向好友要菜苗。于是种下了最容易存活的葱、红凤菜、韭菜；买来了胭脂茄、青椒、黄椒、木瓜等菜苗；播下了玉米、秋葵、南瓜等种子，把所有的希望一古脑都种了下去。

　　虽然菜园只有约20平方米大，管理起来却比想象中费事。由于采用多元种植，小规模经营，因此，施肥、除虫都十分容易，最困扰的是浇水与除草。附近没有干净的水源，我必须从百公尺外的家中提水过来，今年天旱缺水，有时整整一个月不曾下过一滴雨，我提的水少，菜园严重干旱，众菜们个个形态枯槁，让我十分不忍，至于杂草更是令我烦恼。由于我低估了土香草的繁殖力，整地时并未清理干净，种上菜后，它们长得比菜苗还多还快，我每天都得拿小铲子挖土香草，如果几天不挖，就几乎成了土香草地毯，尤其是下过雨后，已分不清是种菜还是种土香草了。看到满菜园的草，就不觉想起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如果菜园面积再大个一两倍，我相信离陶渊明描述的情况一定不远，因为草的繁殖力的确不容小觑啊。

　　虽然菜园的水与草让我烦心，但我早晚辛勤地照顾还是有回报的。菜们长得欣欣向荣：葱不大，却香气浓郁；莴笋又脆又嫩；补血的红凤菜营养滑嫩；高级保健蔬菜秋葵，天天都有收获；珍珠糯玉米温软香甜；菜豆清甜爽口；胭脂茄既美又好吃。最重要的是这些蔬菜都是有机种植，绝对不施化肥，不喷农药，新鲜安全。常年陷在农药残留、荷尔蒙催熟的作物阴影里，品尝自己种的菜，是何等幸福的事！

　　无论晨曦中或是夕阳下，我总喜欢徘徊在菜园里，看菜叶上晶莹的露珠，仿佛钻石、珍珠；看蔬菜们在清凉的晨风中婆娑起舞，好像曼妙的少女；看红霞里的茄子、玉米犹如怀着美梦，即将在夜幕中甜甜睡去。这时的我就像众菜们的父母，轻轻对他们说：“乖，宝贝们，这是你们舒适的窝，希望你们快快长大！”然后，我像拥有一群乖巧善良的婴儿，甜蜜满足地回家了！

　　陶渊明的《读山海经》第一首有这样的诗句：“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在喧嚣的市廛里，拥有一座幽静的菜园，和众菜们同甘共苦，我仿佛已化身为陶渊明，融入他那“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境界里了。 

　　(陆冠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