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年事已高,还守着那几亩薄田不丢,每到麦收我都犯难:要说不回去吧,怕父母累着身体;要说回去吧,来回的车费,扣除的工资,不划算。好多次我劝父亲,丢了那几亩地吧,父亲却说:“你懂什么!我种了一辈子了,舍不得啊!”
父亲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上世纪六十年代,刚刚经历过一场自然灾害,人们对饥饿的感觉还记忆犹新。这年春天,麦子长势特别好。出了正月,麦子开始返青,青得发黑,黑黝黝的,稠得看不见地皮,喜人哪。二三月是最难捱的日子,青黄不接。榆钱儿刚露头,早被小孩子爬上去捋了,地里的野菜才冒出嫩芽芽,好多双手抢着就剜进了篮子里。去年秋上的干红薯秧,河里的杂草,略带苦涩的桑树叶,都可以吃。总之,就这么凑合着,熬一天算一天,等熬到麦收,一切都好了。人们只要看一眼地里黑黝黝的麦苗,心里就有底了,有奔头了。人们忙着为麦子除草、浇水、施肥,一点也不比侍弄自己的孩子省心。
可是这天早晨,人们一起床,就都傻眼了:这都立春好多天了,怎么还会下霜呢?再看地里的麦苗,叶子都软塌塌的,蔫了,一撮撮像是被热水烫得半熟似的。这可怎么好,就指望着这一地的麦子了,这下让人可怎么活?很多人听到消息发疯一样跑到地头,跪下来,扒开麦苗看了看,完了,彻底完了。有妇女忍不住,一屁股坐到地头号啕大哭。先是一个人哭,很快有很多哭声跟随着,他们手里都攥着一把打蔫的麦苗,像哭自己夭折的孩子。田野里哭声一片。灾难的阴霾瞬间笼罩了这个小村庄。
老人们聚在一起商量办法。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种秋作物还早,别的什么也来不及了,就是种,到哪里去弄种子啊?无论如何,这日子是熬不到秋收了。
一整天里,人们守在麦田里,看了又看,哭了又哭,可是麦子像是丢了魂似的,再也没有往日的活泼劲儿了。女人们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孩子啊,咱没麦子了,咱没法活了,要饿死啊。”
一直到天黑,人们还坐在地头不肯回家,虽然明知道那是一种无望的守候。不知道是谁,忽然划了一根火柴,小小的火苗照亮了夜空。是一个老人,用颤抖的手点燃了几炷香,然后在地头撮一捧土,将香插上去,跪在地头,向着茫茫夜空,向着黑黝黝的麦田,一连磕了几个响头。老人站起来,手里捧着一把麦苗,在地头来来回回地走着,嘴里默默地喊着:“麦子啊,你回来吧!麦子啊,你回来吧……”苍老的声音响在无边的黑夜里,像是在呼唤孩子远去的魂魄。
老人的举动为绝望的人们带来了一线生机。是啊,给麦子叫魂!他们的麦子一定是被上天勾去了魂魄,他们要叫回来!
人们很快都从家里拿来了香火,在地头撮一捧土点燃,磕几个头,捧一把麦苗,来来回回地喊着:“麦啊,你回来吧!麦啊,你回来吧……”
空旷的田野里,香火点点,人影憧憧,喊声一片……那是一场空前盛大的祭天仪式。
仪式一连进行了好几个晚上,直到这天下起了雨才终止。雨过之后,天转暖了,太阳一晒,霜打过的麦叶慢慢地干枯了。人们以为这下彻底没希望了。可是,有细心的人,扒开麦苗看了看,突然高兴地大叫起来:“麦子回来了,麦子回来了!”人们都凑过去看,从麦根处又发了一簇嫩黄的新芽。
那一年的麦子长得特别旺,是个丰收年。
听了父亲讲的这个故事,我明白了,不管社会发展到哪种程度,庄稼人对于麦子,总有一丝扯不断的情结在里面。而我,再也不说让父亲丢了那几亩地的话了。
多年以前,我在省城上学,那些城里出生的学生,总是为自己分不清麦苗韭菜而自豪。那一定是一种炫耀了,炫耀自己的出身与麦子毫无瓜葛。而我,也曾为自己是一名从麦田里走出来的乡下娃而害羞过。现在,我有了儿子,当他咿呀学语时,我便试图教他分辨麦苗和韭菜。我清楚,不管他以后从事什么工作,如果仍分不清麦苗韭菜,我会以此为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