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理由:这是一部书信集。文中由学者、作家、媒体人、出版人等二十多位专业人士,请他们每人写一封信件,给心中的“那个人”,借以表述心底的一份疑问、一份敬意。
对应的二十多位私信的接收者均是思想、文学、科学等领域的大家,有孔子、墨子、牛顿、果戈理和梁启超等。
这场跨越时空的思想对话,能碰撞出什么样的思想火花呢?思想尽可穿越。
摘自《私信@他们:跨越时空的对话》,绿茶主编,新星出版社2012年8月出版,有删节
孙犁:(1913年4月6日-2002年7月11日),现、当代著名文学家,被誉为“荷花淀派”的创始人。原名孙树勋,曾用笔名芸夫,1927年开始文学创作。曾任晋察冀边区文联、晋察冀日报社及华北联合大学编辑,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教师,《平原杂志》编辑。
代表作品:《荷花淀》《白洋淀纪事》《铁木前传》《芦花荡》《嘱咐》《风云初记》等。
史航:编剧、策划人。1992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从事话剧、电视剧创作至今。
代表作品:《京城镖局》《大漠豪情》《铁齿铜牙纪晓岚》(第一部)(第三部)《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
孙犁先生:
今天是五四青年节,我如今四十一岁,你是冥寿九十九岁,我们都不是青年了。不是就不是,他们过节,我们写信。
你当然没在等我这封信。我也不常给陌生人写信,除了小学作文课给边防军叔叔写过信。此番给你写信,另是一番滋味。因为你晚年文字,时常是寂寞刻骨,我这迟来的读者,常因你的寂寞而落寞,恨自己没有早早给你写信报到。然而,报到也是麻烦,你文章中提到——“我一辈子也没有用过秘书,现在甚至没有三尺应门的童子。我住在三楼,上下不便,每逢有收报费、投挂号信的,在楼下一喊叫,我就紧张万分,天黑怕摔跤,下雪怕路滑,刮风怕感冒,只好不订报,不叫朋友寄挂号件。就是平信,也因不能及时收取,每每遗失。在此,吁请朋友来信,不要再贴特种邮票。”想来想去,还是很愿意听你讲你的冀中救亡岁月。那是你的青春好时光,意气风发,慨当以慷。我读《风云初记》,看你描述冀中的四季,写庄稼的模样,写道路上的人群,村庄里的集合,我觉得我渐渐在场了。
我是个编剧,改编过冯志的《敌后武工队》,事先也走了河北不少地方,河间、献县、吴桥、沧州、蔚县访问过当年的儿童团长现在的县政协主席。如能面谈,我是可以给你讲讲那些地方的近况的,因为我知道,你晚年是基本不出门的。
我一直在微博上摘抄你的文字,觉得是一种荣幸和愉悦,也想由此让我的同龄人或者更年轻的人能知道你,知道你写过那么好的《铁木前传》。
很多人只知道《荷花淀》,这小说进了中学语文课本,让许多孩子没长大就要背诵你的名字。但这种背诵,往往也就是错过,大家通过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完形填空从您的文字里挣了分数,也就心安理得地忘却了。我这些年跟人家谈到你,自然要提到荷花淀,可总想再说得远一点。
你自己提道:“《荷花淀》引起延安读者的注意:我想是因为,同志们长年在西北高原工作,习惯于那里的大风沙的气候,忽然见到关于白洋淀水乡的描写,刮来的是带有荷花香味的风,于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新鲜吧。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
你看,你的笔下的热爱,都集中在祖国的大好河山。只是那河山,在别的挥斥方遒的大人物看来,是沙盘和挂图,而在你眼前,则具体成了水土,成了土地上飘过的云,刮过的风。
先生,我和你都是悲观的人,只是表现不同。你词语金贵,寡言罕笑,我是个公认的话痨,能在不同人面前滔滔不绝重复同一套话而不自惭。
但是我总是觉得世间很多事情我是错过的了,或者干脆没我的份。我成天读书,就像追着汽车跑,也知道追不上,就是想看看车上的是谁,我错过的美好到底是什么模样。
而你呢,你晚年也有这样的时刻:“我每天晚上七八点钟就要上床,其实睡不着,有时就把收音机放在床头。有一天调整收音机,河北电台,忽然传出西河大鼓的声音,就听了一段,说的是呼家将。我幼年时,曾在本村听过半部呼延庆打擂,没有打擂,说书的就回家过年去了。现在说的是打擂以后的事,最热闹的场面,是命定听不到的。”
我这几年出门,多半会带一本你的书,就像陪一个懒得出门的长辈出门。心里充实,欢悦,暖融融。那次去开封开会,片纸未买,自是书福尚浅,不敢怨及中原城郭。幸有你的最后一本随笔集《曲终集》傍身。与会嘉宾都在某农家乐院落里晚宴,我吃几口便跑出来,天已黑了,坐院落一角,借红灯笼看这本《曲终集》。眼前院落,鸡静鸭闲狗寂寂,看你谈读汉书感触,如晤如对如面谈。孔门讲究如沐春风,我当时只觉得,愿岁岁年年,共此秋风。
是生活教你欲言又止的,这些在你晚年的《耕堂劫后十种》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这十种集子,都是有情有致的小开本,我到处搜罗,现在有了《晚华集》《秀露集》《远道集》《尺泽集》《如云集》《澹定集》《曲终集》,还缺《陋巷集》《老荒集》《无为集》。没事,慢慢搜去,这是个美好的任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真该立志把你和鲁迅提到的书,一并买到。然而识浅心躁,买来又能读懂多少,我只能尽量去搜罗你的各种版本,读你的《书衣文录》,听你来评述某书某章,给自己增加些开卷的勇气。
你晚年足不入市,只在梦中穿行市场直奔旧书店。搜罗各色纸张,闲着就包书皮,略有感慨就写在上面,汇成《书衣文录》。我就爱读那些文字,比如《东坡逸事》,你说:“此为杂书中之杂书,然久久不忍弃之,以其行稀字大,有可爱之处。余性犹豫,虽片纸秃毫,亦有留恋。”
这种留恋,也在书简之中。1993年你致徐光耀信提道:“我在看一个日本和尚到唐朝取经的书——《入唐行记》。我愿意看一些苦行、孤行的书。这比《大唐西域记》和《法显传》还有趣,因为他在中国的幅员上行走。”我喜欢从你笔下,看到“中国的幅员”这五个字。如同张爱玲说过的“中国的日夜”,如同侯孝贤电影里提到祖国二字。
也许这几十年的经历,让你有时候是闲坐悲君亦自悲,总有物伤其类的伤感,有时候害人者遭了点时代的报应,你也一样是哀矜勿喜,所以,简直没有可以喜悦的契机。
想想我这封信着实好笑,一半都抄的是你的文字。这封信毕竟到不了你的手边,我抄你的文字,是为了让看到这信的旁人,能去找你的书看。
而我自己,反反复复回想着你在一九四六年七月四日给好友康濯的信:“接到你的信,是我到八中去上课的炎热的道上,为了读信清静,我绕道城外走。”
我就一直盯着那个在城外土道上走着路,读着信的男子,那年你三十三岁,那年是抗战胜利第二年,那年你热切,敏感,期待每一封信,也信任落款的每一个名字。
迟到的读者:史航
于二零一二年五四青年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