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羨荣
1946年日本刚刚投降,笔者在周家口文化街商水县周口三小上学,每到星期日便去河滩里玩。从新街磨盘山码头下去东行,直到中州路桥下是个大河滩,那里有为装船、卸船忙碌的码头工人,有担水、洗衣的市民,有说书、唱戏、玩洋片的艺人,有卖烧饼、油条、包子、胡辣汤等小吃的,是个名符其实的游乐场所。王朋经常在那里说相声,由于他技艺深厚,说的段子幽默动人,常把观众逗得捧腹大笑,因此,当时很多周家口人都很了解他,如今,周口50岁以上的老人对他的印象仍然比较深。
幼年不幸 从艺为生
王朋原籍山东滕县(现滕州市)卢村桥,生于1897年,3岁丧母,4岁时父亲又病故,不知父名,只知人称其父“王大个”。他8岁时被“拉魂腔”艺人卜端品收徒学艺,13岁师父又去世,从此,孤身一人,手打竹板,沿街乞讨,四处漂泊。
16岁时,他流浪到天津卫,待在天津“三不管”的地方(曲艺、占卜和卖小吃场地),一个偶然的机会,相声艺人刘月樵见他口齿伶俐,聪慧过人,收为门徒,教他学说相声。他先学单口,再学试说,第一次收入二百文铜钱,非常高兴,于是便决心进入相声行当。王朋听说刘月樵原是东北讲武堂毕业,曾在吴佩孚部当过参谋长,退伍后甘愿说评书、相声,浪迹江湖,因此,对刘月樵更加敬重,16岁在保定正式拜他为师,按照“字派”排列,纳入“松”字派,师傅赐名王松朋。从此,他更加刻苦地向刘月樵学习。
学说相声,师傅让他掌握“说、学、逗、唱” 四种功法。“说”是批、论、讲、叙;“学”是学几种方言,模仿几种声音和几种姿态神情;“逗”是熟悉相声结构、相声语言,包括铺垫“包袱”的手法技巧,做到一“抖”必“响”;“唱”是会唱地方戏曲(包括生、旦、净、丑)、地方民歌、小曲小调等等。经过师傅口传,深刻领会,他很快学会了二百多段相声。他善说单口相声和担当捧哏,不但口齿灵巧,而且表情丰富,模仿动作惟妙惟肖,又辛辣夸张,常让听众笑得前仰后合。他才思机敏,即使逗哏失口,也能随机应变,接过话茬不致冷场,不露破绽,婉转承上启下,转入话题再递给逗哏。
1918年,21岁的王朋与师傅刘月樵,从安徽辗转来到周家口卖艺。他风华正茂,身材修长,眉清目秀,竹布长衫,很有气派。周家口是个内陆码头,市场繁荣,那时,虽然说书唱戏的也不少,但相声表演还不多见。他师徒在北岸“后地”(游乐场)等处卖艺,由他给师傅当捧哏,二人妙语连珠,又有滑稽表演,听众笑声不绝,很快引起轰动。他们表演的《滑稽东洋操》、《对对子》、《反正话》、《歪批三国》、《歪批三字经》、《变兔子》等段子,吸引了周家口广大观众,也给其他艺人带来不小冲击,大家甘愿凑钱给他,让他休息。他理解同行的心意和生活困难,便时常去外地演出。从此,王朋与周家口结下了不解之缘,经常来往于界首、槐店、周家口和漯河一带,并长期与周家口艺人陈聚魁搭帮说相声。建国后,王朋入籍周口,直到逝世。
技艺超群 走遍四方
王朋博闻强记,刻苦钻研,掌握了大量传统段子。中国传统相声段子约有170段,王朋可精通大半,他经常演出的有《六口人》、《大搬家》、《没叶树》、《拴娃娃》等等。
王朋表演相声,每段都填充不同的开篇垫话,运用起来既幽默流畅,又顺理成章,使整个段子显得丰厚充实,不落俗套,让人百听不厌。他从实践中创造积累了大量套路化的即兴小品,在临场表演中灵活穿插,往往妙语连珠,出奇制胜,令人听后捧腹大笑。他的单口相声《打砂锅》、《摇铃铛》、《圆梦》、《酒迷》、《戏迷》等,之所以能使观众多次听着没有“吃剩饭”之感,原因就在这里。
此外,王朋还熟悉北方民间小调,善于模仿各种人物的声色举止,抓住人物特征,随口加以漫画式的夸张,寥寥数语便能刻画出一个人物形象,惟妙惟肖,《群曲闹公堂》、《扇扇子》、《贼偷贼》等,当属此类力作。
王朋怀揣一串“莲花落”,走南闯北,到处卖艺糊口,足迹踏遍南北七省,闯过京、津、沪、宁等大城市,也涉足一些豪门巨富之家唱堂会。他曾和老舍有过交往。冯玉祥听了他说的相声,连声称赞,随即赏给他银元。他在南京国民党炮兵军官学校说相声,恰巧蒋介石在那里视察,听了他说的相声,大加赞赏。王朋精通江湖八大行的各种帮规“切口”,各种黑话暗语都能对答上来,也曾被五花大绑敲诈,蹲过班房,称得上是一位闯过码头、见过世面的漂泊艺人。他大半生置身于下层劳动人民中间,以他的相声艺术给人们带来无穷的欢快。他不无自豪地宣称“一生不怕码头大小,不怕场地简陋,不怕同行竞争,不怕坤角夺人”,他随便选一个角落,表演一阵如疾风骤雨般的莲花落,便能“扒地窖”(很快招来听众),敲出一天饭食来。他这种卖艺谋生的本领,在周口曲艺界,是无人可比的。
一生经历 苦辣酸甜
王朋平日勤于理发修面,洗澡净身,而在书场上那副衣着打扮,却十分怪诞,不是长短失体,便是破旧不堪,甚至给人以三分流荡之感。曾有人问他为什么,他回答十分离奇。他说,相声人临场卖艺,历来从四种类型中,结合个人条件,自选一种形象。一曰“怪”,长相尖嘴猴腮、瘦骨嶙峋,却偏偏穿一件紧身长衫,白袜黑鞋,折扇轻摇,给人一种分外怪离之感,天津马三立即属此招。二曰“帅”,生相端庄,身材匀称,配以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临场一站,给人以衣冠考究、举止潇洒的印象,侯宝林等属于此类。三曰“败”,衣冠不整,破鞋旧袜,有意给人造成一种不拘行止、放浪不羁的怪诞之感。四曰“赖”,蓬头垢面,赤目焦齿,显胸露坏,坐立失态,七分游丐之相,以求引人生奇。此四种类型,艺人多依个人长相、演唱特色、所处场合,而各有取舍变幻。王朋说,他早年取“帅”字,为了让人看得起;到了壮年多在下层活动,要做到衣着上接近群众,所以又改取“败”字。
在旧社会说相声被称为“骂大会”、“说熊话”,受人轻视,王朋不但屡遭饥寒困厄,还多次蒙受屈辱。1918年冬天连降大雪,冰天雪地,王朋师徒被困在周家口一个小旅店里,他们既无积蓄,又无物可卖,饥饿难忍。王朋便冒着风雪,手拿竹板出门乞讨,走出门去,浑身颤抖,两眼一黑失去知觉,幸被街坊好心人救起,才得死而复生。
说相声想方设法逗人喜欢,有时难免无所顾忌,信口开河,不知不觉便得罪了地痞流氓。一次王朋在漯河演出,不知为何触犯了在场的恶棍,那人上前拳打脚踢,王朋被打得鼻口流血,还要被当汉奸惩办。又一次,王朋正在周家口演出,忽然闯进几个带枪的镇丁,不容分说将他五花大绑拉往大街侮辱示众,后又扣押起来,原来是国民党一个镇长的舅父听相声,王朋不认识,向他要了钱惹下大祸,经同行托人花钱赔情,才得释放。
新中国成立后,王朋把文化馆干部公中午和商水县(当时周口归商水县管辖)县委书记刘裕民,视为难得的好同志。一年冬季,他无力置买冬装,主管曲艺的公中午为他申请解决了救济款和布票,带他上街买布、买棉花,到成衣店量制新装,使之非常感动,把公中午视为挚友。1958年“大跃进”,王朋从周口曲艺团被下放到邓城劳动,县委书记刘裕民发现了他,问明情况后,当即通知县文教局,批评说,怎能让60多岁的老同志下乡劳动,立即派人接他回去!第二天,文教局便去人接他回了周口。后来,王朋在街上碰见刘书记,两人握手互致问候,在路旁像亲兄弟一样谈话。
王朋半生浪迹江湖,置身社会底层,一直维持着远离是非、独善其身、委曲求全的生活方式。有时演出之后,数一数衣袋里的小票子,常常切一包卤肉,买三两白干、两个烧饼、一碗胡辣汤,便万事齐备,吃后倒头便睡。收入较多时,偶有雅兴,他也毫不自卑地步入餐馆,叫上两色荤素,自斟自饮。如遇雨雪不停,生活断炊,他也毫不在乎地长睡不起,饿上两天。他无忧无虑,离群索居,自甘寂寞,很少与人交往,仿佛看破了红尘。其实他和别人一样,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有时他醉卧街头,从来都不是由于酗酒忘形,而是他心有苦楚又无处诉说。王朋结婚晚,前半生孤苦伶仃,无子女,无亲故,无知交,有谁会想到他的这些不幸!
领导关照 大师拜访
1957年,王朋被吸收加入了周口曲艺团,那年,他整60岁。在旧社会一贯被人鄙视,历尽折磨的老艺人,从此成为一名人民艺术演员、国家文化团体职工,晚年也有了依靠,他由衷感谢共产党。当时演员分散演出,演出收入按比例上交,王朋从来不隐报,不拖欠,交款最为忠诚老实,工作勤勤恳恳。正当王朋满腔热忱,焕发青春,要努力为人民群众做出贡献之际,“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周口曲艺团被砍掉,他被划为“黑线人物”,经受了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百般侮辱,后被安置在火葬场劳动锻炼。
粉碎“四人帮”以后,王朋获得“二次解放”,享受国家退休职工待遇,他和老伴余桂香住进了福利院,从此衣食无虞,生活安定。当时,地、市宣传部、市文联、市文化局、市民政局等单位领导同志,都曾前往福利院看望他。率队来周口演出的著名曲艺家、省曲协主席赵铮,戏曲艺术家申凤梅、马金凤,笑星马季等,也前往福利院看望他。
1986年1月,中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相声大师侯宝林来到周口市福利院,专程拜访了王朋,并赠以寿联、礼品和现金100多元,以后又不断从北京汇款,继续资助老人。侯还赠送亲笔写的中堂、对联。中堂为一巨大“寿”字,上款写“王朋老人长寿”,下款缀“一九八六年宝林于周口”。 两副对联是:
先辈业绩牢牢记, 革命作风代代传。
革命前辈创大业, 长征新秀绘宏图。
他俩一见面亲如故交,很自然地共同回忆起许多曲坛旧事、江湖趣闻,思古论今,万般感慨,不知不觉中就谈了两个多小时。
侯宝林先生与王朋会晤,曾问及王朋的“字派”,当他得知王朋是“松”字派时,遂改称王朋为“王老先生”。因为,王朋的师傅刘月樵与天津的曲坛名将马三立的师傅,是师兄弟,王朋与马三立同一字派,而马三立却是侯宝林的师叔,为此,侯宝林的字派也就自然比王朋低了一辈。以现在侯宝林先生的社会地位,当然无法再按旧江湖规矩行事,才很有分寸地把王朋称为“王老先生”,表示一种恰到好处的尊敬。后来,马季拜访王朋,下跪呼之为“王老前辈”,也是由此而来。
侯宝林先生第二次拜访王朋,临走时,王朋与众人一同送侯上车。此时,王朋年事已高,体躯软弱,言谈无力,出人意料的是,侯正迈步上车,王朋忽然双目圆睁,精神抖擞,大喊一声“立正”,啪的一声,两腿并拢,向侯行了一个旧式举手礼。众人大吃一惊,还以为王朋又来一回恶作剧,而侯宝林先生却毫不奇怪地交待随行摄影师拍下这一难得的场面,并对王朋招手致谢,表示了对这一不寻常礼节的理解与认可。
王朋老人一生孤苦伶仃,在退休前尚未结婚。原来,他和一个寡妇很好,由于世俗偏见,二人既不能结婚,又不好意思同居,但他却不再找对象,两人相爱几十年,直到1970年那位老妇人去世,他才于1974年和余桂香结合。1984年9月,余桂香突患脑血栓病,经医院抢救,虽然保住生命,但瘫痪在床。当时,王朋老人已是87岁高岭,生活仅能自理,根本不能护理瘫痪病人,而且他的退休金仅能维持两人生活,无力支付老伴长期医疗费用。正当两人一筹莫展之际,市民政局、市福利院经过研究决定,余桂香的医疗费用由民政局解决,福利院抽调身强力壮又能尽职尽责的女职工张桂英、郭明兰,专职护理余桂香,照料王朋生活,使他俩精神上得到很大安慰。当时,余桂香已经67岁,得到妥善照顾和及时医疗,卧床四年后病故。
1988年8月12日,王朋老人在市医院安详瞑目,终年91岁。他在医院诊治期间,市委宣传部、市文联、市文化局、市民政局、市文化馆、市曲协和市福利院等单位领导同志曾至医院看望,逝世后,市文化局、市民政局等单位领导及其生前友好,送了花圈、挽联,数十人参加了追悼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