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种上麦子到现在,王大院进城打工已经快半年了。半年时间里,王大院从来不曾走出这座名叫都市家园的院子。他倒是想走出去,像城里人那样,悠闲地逛一逛繁华的商场和喧嚣的街市。但是时间不允许,从天明到天黑,他几乎都盘踞在这座高耸入云的楼盘里,一手提砖块,一手拎瓦刀,眼看着一层层的围墙,在钢筋水泥构成的框架间逐渐红成一片。
在砌墙方面,王大院还算得上是一把好手。以前农闲时候,王大院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四处跑着帮乡亲们建房。农村的房屋盖得比较低,最多也就两层的样子,王大院站在上面游刃有余。后来,王大院总嫌领头的队长胃口大,本来挣的钱就不多,还经常被他以各种理由克扣。一气之下,王大院将瓦刀在鞋底子上抹了抹,往腰间一揣,说:“他娘的,进城当农民工也比这强。”
都市家园的楼房,每一幢都三十多层。高。王大院站在楼顶,都不敢往下看:汽车小得像甲壳虫,行人如同蠕动的蚂蚁……每看一眼,王大院都禁不住一阵眩晕,半天还缓不过来神。唯一可以欣赏的,是远处那些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楼房,像口琴一样耸立着,煞是好看,让他有种置身仙境的感觉。他就想,趁年底放假时候,一定要走出去,到城市的心脏逛一逛。
但是没等到年底,机会就来了。工地上一位工友,不小心从八楼掉下去,幸亏有防护网拦着,才不至于当场非命。但是在坠落途中,一根拇指粗的钢筋从他肚子上横穿过去,所跌之处,顿时血流成河。那天王大院正好在就近地方干活,一看那血腥场面,腿肚子直发抖,连喊叫的力气都没了。接下来,120救护车来了,工地老板也跑来了,抬工友上车的那一瞬间,老板随手一指王大院:“你,跟着救护车去医院。”
安顿好工友,王大院就没事了。他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回想着刚才的情景,仍心惊肉跳。“不行,明年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儿干了,搞不好会把命搭进去。”王大院对自己说。
得调整一下心情了,不然这样下去,心脏哪受得了?他顺手从身旁的空位上捡起一张废弃的报纸,勉强浏览起来。一则新闻很快吸引住他的眼球。新闻的内容,是说本市一个农民工乘公交车外出,因自己衣服不干净,把座位弄脏后,遭到一位城市老太太的当面侮辱。事后,很多人在网上发帖,纷纷谴责老太太这种行为。老太太的儿女,还在自己的博客里向农民工表示真诚道歉。
看到这里,王大院不自觉地低头瞅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估计比报纸上说的那位农民工也好不到哪去。浑身上下,除了水泥就是浮土,几乎看不到衣服的本色。王大院顿时犯了愁:一会儿怎么回工地呢?步行走回去,几乎是不可能的。路途遥远不说,他连方向都认不准。王大院摸出手机,想问问工地老板。老板回答很干脆:“你傻呀!打的嘛,回来给你报销就是。”
接连拦了几辆出租车,司机一看他那样子,二话不说开车就走。眼看天要黑了,王大院内心不由暗暗着急。不经意间,他看到101路公交站牌上,写有都市家园的名字。王大院心一横,决定乘公交车回工地——哪怕也像报纸上的农民工一样,接受一次侮辱。
登上公交车,王大院开始四处打量,寻觅栖身的地方。公交车很干净,浅蓝色坐椅一尘不染,干净得宛如头顶清水洗过的天空。后面的空位倒是有几个,但是王大院没敢坐下去,他选择的是发动机上面一块凸出的台阶。
王大院的身后,紧跟着一位老太太。怕鬼偏有鬼。王大院有些紧张,生怕再有跟报纸新闻雷同的事发生。王大院勾着头,不想看别人,也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
“哎,我说小伙子,有这么多空位置不坐,干嘛坐在地上?”老太太像被蜂蜇一样喊叫起来。
“就是啊!”旁边还有人随声附和。
虽然没抬头,但是王大院已经明显感知到,周围的目光,已经手电筒般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王大院觉得自己身上开始黏糊起来。
王大院吭哧了半天,突然抛出一句话:“我是……农民工。”
“农民工怎么啦?”老太太依然不依不饶,“没有你们农民工,怎么会有我们身边的高楼大厦?”
一句话,让王大院的眼睛湿润了。
王大院起身坐在就近的座位上。
王大院把腰杆挺得直直的,接着又重复了一句:“我是农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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