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放假回家看了一下母亲。一出县城，才知道春已将逝，春意阑珊，早已是绿肥红瘦。城里不知季节变换，在钢筋混凝土的立方里，在朝九晚五的工作中，在迎来送往里，感悟不到季节的变化，方今才觉察出新年早已退了色，鲜艳已退成墨绿。

　　到了家，见母亲在院里掐辫子。辫子也称草帽辫，掐辫子是我们豫东一种古老的手工工艺，用麦秆编成一个长长的扁平的辫形带子，用之缝制草帽子。集市上的草帽子多是农家妇女一冬一春的手艺，比得上世界上其他的任一种高级的帽子。每年母亲都要给家人缝制一顶草帽子，一卷卷地缝着，就像浓缩的亲情，上地干活，上集买卖，戴着就是一个移动的伞，伞下就是一片阴凉，一片说不完的情话。母亲年轻时一天能掐几桄子，简直不是掐是手在跳舞，只见她拇指与食指不停地捻动，小拇指也在下边一动一动配合着，辫子就从两手心里流了下来，一眨眼一把莛子掐完了。我也看得呆了，她说：“拿桄子来，桄好。”我便拿来桄子，小心地一卷卷地桄起来，一数正好是十二卷。母亲掐的辫子活细，紧凑，来买辫子的总是给个好价钱，有时谁要是和买辫子的讲价格，那人就拿出我母亲掐的，说，你看看这一桄子，能比吗？于是讲价格的也就不再说了。我真是羡慕坏了，可是我手笨，就是学不会，母亲就说：“俺儿这手呀是拿印把子的，咋能掐辫子呢。”我总是把手翻来覆去看，和母亲的比，母亲的手长满了茧，还有一点点的伤疤，当时只感到她的手太丑了，可是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幼稚。

　　听到我儿子喊奶奶，她抬起花白的头，瞅了一下，才说：“俺的孙孙回来了。”我儿子走上去，扶着我母亲，她艰难地站起来。我儿子比她还高一头呢。她仰起头，看看，又退了一点，低下头又看，摸了摸孙子脸，好像这才看清楚，相信站在眼前的就是自己的亲孙子。“比过年时瘦了。”又转过头对我妻子说：“又长骨头又长肉，还上学，得吃滋润点。”像是责备妻子把她的孙子饿瘦了。母亲得了白内障，劝她动手术，她说该死了，不想挨那一刀子，谁说也不听，现在看人时必得瞅老长时间才能认出来。

　　“你看，啥都不缺，又买恁些。在城里开销大，不像家里。也好，你得去看一下你大叔，他病得不轻。就搬着去吧。”她按着东西，不让往屋里拿。

　　母亲催我们快去，说，他家这几年事多，你大叔为人实在，别坐时间长了，尽尽侄子的心意，千万不能在那儿吃饭。我们从大叔家回来，母亲已开始做饭了，儿子坐在门口望着梁上的燕子。小燕子张着大大的黄嘴叉叽叽地叫着，老燕子，一趟趟地捕食喂食，多幸福的一家啊。这家燕子从我记事起就在我家筑巢，一直到现在，从茅房到现在的楼房，没有一年不来，母亲也总要给他们留一个窗户，让他们自由出入。它们把自己当成了主人，自在地和儿女们玩着，自个儿找食吃饭，从不打扰我们，我们也从没有打扰过她们，和平共处。

　　母亲说过看着燕子们不远万里来到咱家，和和睦睦的，再远的路也不远了，再难走的路也不难了，听听它们亲切的呼唤，再大的气也消了，再皱的眉也展开了。现在她的孩子都到外面去闯了，只有她在家陪着一年一年准时回来的燕子。

　　我想到厨房去帮手，妻子瞪我一眼，我便退出来。母亲从不让我下厨。我拿起母亲掐的辫子，松松的，曲曲弯弯的，像一条死蚯蚓，这不是我母亲掐的，这怎能是我母亲掐的，母亲掐的辫子十里八村都没有人比得上。母亲得了白内障，眼也不好，看不清了，年纪也高了，手也没劲了，她掐不出好辫子了！

　　我们就在院子里吃饭。春阳融融，东风柔柔，燕子呢喃，是陶潜写的，还是王摩诘画的？都不是，是母亲用灵巧的手，掐辫子的手，一笔一笔描出来的。母亲只找烂的吃了几口，便东一家西一家讲起来，还不时劝孙子吃这吃那。

　　刚吃了饭，堂弟过来了，捧了一半我给大叔拿去的礼品和一兜子新蒜。这时母亲很武断，推着我堂弟说：“这东西是给你爸的，不能再拿回去。这蒜就让他们拿走，是你给的。”堂弟没有法只好放下蒜，拿着那一半礼品回去了。

　　给母亲买的礼物，母亲则让我拿着去看了我大叔，她是舍不得让我多花一分钱哪。

　　送走堂弟，母亲就催我们走，像我还有什么重大的事一样。踏上返城的路，我不敢回头看一眼母亲，但我知道她一定会像送我上学时一样站在门口望上半天，她一定要把我拿的礼品分给大妈大婶一些，她一定会一遍遍地对别人说她的孙子比她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