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的夏天,我刚在《河南日报》上发表小说《雪夜》不久,参加了太康县文化局的业余文艺创作会议,在那次会上,我认识了郁明堂先生。当时他有五六十岁,印象中有一米六的个儿,许是经常在阳光下劳作的原因,显得黑瘦黑瘦。也许是长期熬夜的原因,两只眼睛总是眯缝着,从没见他睁开过。他穿了一身土织粗布衣,对襟布疙瘩扣;唯有脚下的一双“解放”牌鞋是当时流行的,也潲了色毛了边儿。这装束,首先让我对他高看不起来,心想,这个土老头,也是摆弄文学的主儿?开会时,文化局领导王伯仁张口合口大谈“老郁”,又从知名作者靳志强口中得知,老郁解放后在《翻身文艺》(《奔流》前身)上发表不少小说、唱词、小戏曲,是太康县第一位在省级刊物发表作品的人,是当时闻名河南省的著名农民作家——“两堂两柱”之一,可谓大名鼎鼎,这不能不使我刮目相看。
接下来,我跟他有了接触和了解。那时,文艺创作的春天刚刚复苏,太康县每年召开两次业余文艺创作会议,每次会议我们总能见上一面。当时的许—太公路很少通公共汽车,家里又没有自行车,为了省钱,每次接到开会通知,报到那天我都会在家吃过早饭,步行到四十里外的县城。记得有一次,我竟在独塘集附近遇见了郁先生。他也是步行,从他的老家芝麻洼出发,到县城的路程比我还要远上十几里路,我们真是不谋而合成了同路人。
文化局领导把我们安排在最好的住处——县委招待所,几乎每次都把我们安排在一个房间,这就使我们有了直接交谈的机会。那时,我进城经常挎的是一个军绿色的挎包,而郁先生经常掂的是一个粗布的自己缝制的书包,还经常挽一个结。我比他就自然“高级”了一等。他包里除装着新近创作的作品外,似乎手里还捂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终于,我发现了这一秘密——那里装着玉米面掺红薯干面做成的窝窝头,还有一个玻璃瓶装着的自己腌制的咸菜,只是他吃的时候背着我。当时的物价,大肉是七角六分一斤,鸡蛋是二分钱一个,招待所的馍是两角钱一个,而会议补助是每天一元钱。如果一顿饭吃一个馍,再加上菜钱,这一元钱真不够用,还需家里的钱填补才行。自带了干粮节约归己,三天的会议省下三元钱,对当时的家庭生活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为这三元钱,我也学着郁先生,但我不带窝窝头,而是从家里带些生货——红薯,装在那挎包里倒也有一种“富有大度”的感觉。偷偷跟伙房里的师傅说些好话,让在笼上蒸一下。那个时代师傅们大都有恻隐之心,并不笑话这事,而是点头依允了。我和郁先生煞费苦心,每饭必是提前到达,单等蒸笼打开,伸手而取,头也不抬就走,到伙房大厅里抢占“有利地形”。当时大厅里有几个木制的屏风与外面隔开,里面放有两张木桌,类似现在的雅间。我和郁先生总是在屏风里边就餐,背朝外,用身体挡住所吃的东西,生怕别人瞧见,有失脸面。任凭外面的人吃饭时谈笑风生,我俩默不作声各自狼吞虎咽。等外面谈笑声渐渐远去,我俩做贼似的匆忙起身,仓惶逃向住室。
有一次,我问郁先生,这样下去我们会不会被人耻笑?他叹了一口气,说:“还讲啥耻笑不耻笑,能活下去就是万幸了。”他还心情沉重地向我讲述了“两堂”之一的冯金堂。
“刚解放的那几年,我俩去省里开会也是住在一个屋,他发表了很多作品,闻名全国,最后‘文化大革命’被人折磨得悬梁自尽。”
“‘两柱’之一的王根柱(商丘人),有一次在省里开创作会时,每人发了一张招待戏票,迫于生计,他就偷偷把戏票卖了,只卖了两角钱。后被人告发,当成资本主义的黑典型遭到莫名批判。结局呢,他从此与文学绝缘……”
我听了,为这一代文学创作者的命运唏嘘不已,叹道:“这么说,我们还是万幸!”郁先生接着拿起玉米面窝头,说:“这是乌金哪。”我惊讶地问他:“你也要过饭?”他说:“可不是,黄水来时,扶沟一带的人都逃到陕西去了,我们这带的人往东逃。有一次在安徽涡阳要饭时,主家问我哪儿的要饭的,我说:‘太康哩大爷。’那主家就大声呵斥我说:‘你这人怎么骂人!我是你的大爷还是你是我的大爷?’我说:‘俺出来要饭是为逃个活命的,哪敢骂人,是我把话说得连了。’”郁先生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接着他问我:“你啃的这红薯怎讲?”我调侃道:“红薯是我的命啊,要是一见到肉,那我就不要命了。”他听了咧着嘴笑了。这些事,过去多少年了,在周口和一个同乡小聚时,我抱怨最近生活质量有所下降,好几天没有吃肉了,同乡幽幽说道:“与当年你去太康县城开会带着生红薯比,应该怎样?”我一惊,忙问:“你怎么知道?”他说,听太康马头的一位业余作者讲的。我说:“耻辱哇,耻辱。”同乡说:“这不是耻辱,你应该为今天的辉煌感到骄傲!”
在与郁先生相处的日子里,谈论最多的还是文学创作。有时他让我给他写的唱词提意见,我就直言快语地说出看法,有时我也把写的小说拿给他斧正,他总是出言谨慎。我印象最深的一次,他向我大谈他的创作规划,说要在有生之年写一部电影文学脚本。冯金堂出版了一部《黄水传》,他这一“堂”要拍一部黄水泛滥时期的电影。他还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初步构想,开篇的画外音是黄水来时,一个在船上刚出生的婴儿哇哇的哭声,他还亲自模仿婴儿的呜啼声。现在粗略算来,他的这一宏伟构想比起李准的《大河奔流》早了十年,比冯小刚、刘震云的电影《一九四二》超前了四十年,堪称小人物大愿景啊。
后来,我赴周口供职,家也搬了过来,多少年过去了,再也没见到郁先生。但郁先生的音容笑貌经常浮现在我的脑际。我也曾多方打听,询问到芝麻洼乡文化站的老黄时,他说郁先生已经回他的山东老家了,后来我又打探,老黄跟我说郁先生回来了一段,后来不知为何又走了,再后来,也就没有任何音信了。
郁先生,你可曾知道,你当年的文友,在永远怀念着你。你那朴素的身影,你那实实在在不张扬的人品,深深地影响着我。我一直在向你学习并秉承一生。你在天堂还好吗?那里,应该是一个极乐世界,你不再颠沛流离,不再忍饥挨饿,不再忍气吞声,也不再被人冷眼相看。
郁先生,我在你遥远的家乡,祈愿你在那个世界永远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