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歌偶尔会想起十九岁时的一个雨天。
夏天,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个下午,小城的马路、楼房和树木被雨水洗涤过,显得洁净而清新。李秋歌撑着一把伞,蓝色的,王春语也撑着一把伞,粉色的,他们隔着无比轻柔的千万条雨丝,微笑着对望一眼,雨点落在伞顶上,开成一朵朵小小的雨花。“走!”他说,一起沿着那一条栽有法国梧桐的长街走。
有一天,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开玩笑说,秋歌,春语,你们的名字真般配,像诗。她羞红了脸,秋歌瞟了她一眼,心中遽然激起一股爱的强流。她就坐在秋歌的前排,那么近,暗地里看她雪白的耳后和一根根乌黑柔软的头发,青春的思念和纠缠日甚一日。埋头苦读时,偶然眼光流转,碰上了又移开,在欢悦与愁闷之间几回辗转,很快就毕业了。明天就要坐上上大学的火车了。
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一条栽有法国梧桐的长街一直走不完,她的眼睛清澈如水,她的身材那样婀娜迷人,多么美好而浪漫的一个下午啊!可是,李秋歌的手上撑着一把该死的多余的伞!这难道是上天的安排,他们只能并排前行,而不能靠在一起?一路走着,说着,他侧过脸去看她,心潮澎湃,一次又一次下决心,收起自己的那把伞,收起它!年少的他青涩,纯真,对爱无知。他后来回想此事,理性地认为,如果当时真的收起自己的那把伞靠向她,会显得十分突兀和尴尬。但可能会有另一个结果。
人生本来就充满了残缺和遗憾,尤其是青春期。
过了几年,秋歌和他的第三任女友初次约会,也是在这样的雨天里,一人撑着一把伞。雨没完没了地下着,多情而暧昧。走了一段路,他突然出其不意地奔向一个缩头缩脑用手掌挡雨的路人,把雨伞塞给他,然后又奔向他的第三任女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伞柄,左手撑着,右手一把揽过她的肩,动作娴熟毫不拖泥带水。她先是疑惑惊诧,接着低下了头走路,走了几步,偷偷瞄了他一下,嘴角含笑。
又过了很多年。有一个晚上,秋歌的妻子在外面打电话给他,瓮声瓮气地说,雨一直下,她没带伞,快成落汤鸡了。他正在书房里上网,于是有点不高兴地放开鼠标,拿了一把伞,出门去接她。他快要走到电梯间的时候,望了一眼窗外的雨,很大,略想了一下,又折回家去,多拿了把伞……
至此,他已步入中年,头半秃,大腹便便。他在潜意识里基本上已忽略了两个相爱的人共撑一把伞与各撑一把伞之间的微妙区别和意义,只考虑到,雨下得那么大,多拿一把伞,被淋湿的机会就会小些。
(杨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