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离开我们已经三年了,慈爱的面容依然刻在脑海、印在心田。她生前像一棵百年老树,无私地用绿荫庇护着满堂儿孙;她累了,就化作一片飘摇的树叶,轻轻地融入了故乡的黄土地。
祖母是旧中国千千万万普通劳动妇女中的一员。一九一八年正月初八,祖母降生在豫东大地一个小小的农家院落。她的命运与众多的旧中国农村姑娘一样,十八岁嫁人,十九岁生子,二十岁以后又生育了两个女儿。中原大战的炮火击碎了祖母的私塾梦,抗日战争的硝烟惊扰了祖母的小家庭。她整天惶恐不安,战战兢兢地给地主种田,畏畏缩缩地哺育着自己的儿女们。父亲回忆祖母当年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样的苦日子啥时候能熬到头啊!
祖母不识字,她的梦想就是让儿女们进学堂读书。一九四五年秋,祖母有一天梦到东方有祥云和曙光升起,她找人占卜以后,决定量力而行,把姑姑留在身边,把父亲送到私塾去念书。一九四七年,祖母做了一件一生中最自豪的事儿:她手拉着年幼的姑姑,跟着村里的平板小轮车队伍,把积攒的衣物和粮食送给了解放淮阳的亲人。可怜天下父母心,功夫不负有心人,祖母的供养、父亲的努力终于换来了一九五七年盛夏的果实:父亲考取了甘肃师范大学,他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全县第一个(批)本科生。那年初秋,祖母省吃俭用,东拼西凑了八块钱把父亲送上了西去的火车。
贫穷和动荡笼罩了新中国成立之初的六十年代。虽然父亲已经在西北山区参加教育工作,但家庭的重担还是压得祖母抬不起头来。祖母节衣缩食,踮着小脚,以瘦弱的身子撑起了家里的一片天。一九七二年,祖母因患障碍性贫血大病不起,父亲用尽所有积蓄,带着天坛医院的特效药挽救了祖母的性命。此后的近四十年里,祖母虽瘦弱但一直健康。
我对祖母有着双重情结。我出生在那个充满浩劫的时代末期,母亲先前已经哺育了四个儿女,挨到我时奶水已干。那个时候还是生产合作社,母亲是党员,为着全家人的生计,不分昼夜拼着命地挣工分,甚至很少有时间拥抱自己的儿子。祖母很喜欢孙子,她闲暇时候总是陪着我玩,她的小手绢里总有我喜欢的好东西,好吃的或是好玩的;我哭闹不好哄的时候,她无数次把我搂在怀里,做出哺乳的样子逗我开心;我吃东西的时候,祖母会盯着让我吃完,以免姐姐们分食。缝缝补补,磕磕绊绊,祖母给了我太多母亲般的关爱。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她比母亲还要亲。
我求学的岁月里,家庭负担依然很重。 因为那时候农民负担多啊,小麦亩产三五百斤,夏季交公粮,秋季还得交三款,最后自家仅仅顾得上温饱。不管是田间地头还是做家务,祖母一直忙碌着,没有怨言也从未说过一声累,她的梦想是早一天看到孙子成家立业,能跟着孙子享几天福。
改革开放的三十年,我们的国家渐渐富强起来,人民生活都好起来了。我的姊妹们也正是在这个时期,都学有所成,分配到了不同的工作岗位,并且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祖母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某年的一个除夕夜,她在老家的堂屋里供上香烛,拜过毛主席老人家之后,说了一句时髦的话:我年轻的时候梦到共产党好,还真是看对了。
全家人过上了好日子时,祖母也到了耄耋之年。她身子骨还算硬朗,可惜患了老年痴呆症。父亲为帮我照料年幼的孩子,和我住在一起,那几年祖母也跟着我们一块儿住,两张床一并,父母和祖母就挤住在一起。虽然每天吃的没有山珍海味,住的更不是富丽堂皇,但四世同堂,互谦互让,互相照顾,却也其乐融融。当年祖母大脑已经混沌,大小便也失禁了。连续三个冬天,因为祖母不配合,我和父亲每晚合力才能为她穿好纸尿裤;从祖母卧室到卫生间的地上,每天都会有祖母的大小便,但孝顺又勤快的父亲会及时地把每个角落都清理干净。家里通风很好,很少闻到异味。工作之余,天气许可的周末,我会把祖母从六楼背下去,用车载着祖母、父母亲和我的孩子,去郊外或者广场兜兜风,站一站,换一换空气,调整一下心情。
这样的状况没有维持多久,祖母已经明显苍老了,一次感冒,就差一点要了她的命。全家人商量之后,认为叶落须归根,才紧急决定把祖母送回老家,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回到故居后,祖母依然被幸福包围着,因为儿女们都陪在她左右。父亲和祖母睡在一个房间里,父亲会很耐心地喂她吃饭,一筷一筷,一勺一勺。祖母晚上每次醒来,都会呼唤父亲的名字,父亲明明知道没有事情,也会马上起床,打开电灯,问祖母哪儿不舒服。
父亲的孝心出了名,县政府有关部门知晓后,给我的父母颁发了荣誉奖牌,还奖励了一台洗衣机。
二零一零年除夕夜,父亲喂祖母吃饭,祖母吃了两口,第三口饭就卡在喉间,不能下咽了。祖母微闭着双眼,面带慈祥的微笑,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一刻,我握着祖母的手,仿佛仍能听到她的心跳,我仿佛回到了甜蜜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