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迫于生计,我时常来往于城乡之间,坐着破旧的公交车,晃晃荡荡地行走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小路上。
在那狭小的空间里,人们时常头挨着头,脚挨着脚,素不相识的乘客也不得不变得“亲密无间”。
记得那一年夏天,好像麦收时节,早上的大太阳已让人觉得炙热难耐。当我汗流浃背赶到车站时,那辆车已坐满了人。因到了发车的时间,司机也连声催促着:快点!快点!慢了就不等了啊!我上车扫视了一圈,看见临近窗子的一个空位子上,放着一个鞋盒和一个红色的坤包,坤包的旁边坐着一位皮肤白嫩扎着马尾的女孩,她穿着紧身T恤和牛仔短裙,露出两条白皙的长腿。由于都是女人,在这大热天里就是有点肌肤触碰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来不及擦去脸颊的汗珠,就急切地问:这儿有人吗?麻烦把东西拿起来吧!她极不情愿地拿了东西。我以为她会让个空隙给我过,一边说,一边试着从她前面蹭过去。但奇怪的是,女孩坐在那儿纹丝不动。没办法,我只能撩起裙子,跨过她的雪白的腿。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有位子可坐,甚至想可以打个盹儿补一下昨晚不足的睡眠。车子缓缓地离开县城,县乡公路依旧很破旧,人坐在车里,前俯后仰像坐了个摇篮。不过,透过似乎从未擦洗过的车窗,我看到路两边的柿子树浓郁茂盛,油光发亮的叶子间挂着圆圆的幼果,偶尔会伸进车窗一两枝,像是要和我握手。放眼望去,地里是收割过的整齐的麦茬,胖胖的花喜鹊在田里像绅士一样悠闲地徜徉。伴着布谷鸟憨憨的叫声,风不时吹进来,带着乡间泥土的芬芳和麦秆的味道。我的心情又好了起来,昏昏欲睡。
座位实在太挤,我拧了一下瘦小的身子,想舒服一点儿,朦胧间却被硬硬的东西硌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放在我右侧座位上的那女孩的鞋盒子。我有点不快,轻声地对她说:你能不能把东西放到那边?
但我立即看到女孩满脸的不满。她拿走东西的同时,又迅速地把她丰满的臀部挤到我身边,跷起了二郎腿。我偷看了她一眼,那女孩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我心里别扭起来,想想自己为了生活,每天东奔西走,不管如何艰难,都因有一颗不屈的心支撑着,才熬过了许多时光,何苦在这儿看别人的脸色。我立刻站了起来,再次跨过她的玉腿,向车后走去。看看周围,已没有空位子,有一两个人勾着车顶的手环,双臂作投降状,一摇一摆站在过道上。我也只得像他们一样,勾着手环,靠在一个老大娘的身边。那老大娘大约六七十岁,头上搭着一条几乎所有农村老太太都一样搭着的旧头巾。
由于修路,客车不得不绕行在乡村的小路上,拐过一个陡弯后,颠簸得厉害起来。忽然一个大坑,让我差点坐在了地上。我尴尬地整理好衣服,连热带羞满脸通红。闺女,你要不嫌脏,就和我们挤挤吧!这显然是天籁之音。声音来自我身边的老大娘,她旁边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脏兮兮的小脸,害羞地看着我。老大娘让孩子坐她腿上,给我腾出一个座位。我满心欢喜。
受了别人的恩惠,我十分感激,也就和老大娘唠起了家常,知道了她是带小孙子去城郊串亲戚回来。
说话的当口,客车在乡村集市上停了一下,上来一位衣着时尚戴着墨镜的小伙子。他酷酷地扫了一番车内的情况,径直走到那女孩的身边,并示意她挪到靠窗的位子。
一车人都看着这风景。我真有点儿担心,怕男孩碰一鼻子灰。但奇怪的是女孩像着了魔似的,抱起自己的东西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只一会儿工夫,俩人便从陌生人变成了知己,车厢里充斥着俩人时高时低、肆无忌惮的笑声。从他们的谈话里我知道,原来这女孩是从南方打工回来的,男孩则是前面镇上家财万贯的“富二代”。
客车又颠簸着走了一阵儿,他们彼此留了联系电话后,男孩就依依不舍地跳下了车。
过了一会儿,那哼着小曲儿陶醉在桃花梦里的女孩突然站了起来,睁着两只恐惧的大眼睛,在座位前前后后寻找着什么。紧接着她失声叫了起来:我的钱丢了!乘客们一下子紧张起来。
她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我,脸上的惊恐渐渐变成了难过,忽而两眼又放出仇恨的光,接着有气无力地坐了下来,带着哭腔骂道:这个遭天杀的贼,那可是我半年的工资啊!她抱着头,身体蜷缩着。她原本的计划和梦想霎时破灭了,也许这钱是做自己的嫁妆的,抑或是孝敬父母以及给正在上学的小弟的,现在一切都没了,那哭声就好比世界已到了末日,路走到了尽头。
车终于到站了,一百多里的旅程,像是走了半个世纪。挥手告别时,老大娘弯着直不起的腰,扯着小孙子,一瘸一拐地走在烈日下。此时一阵凉风吹来,那条旧头巾飘动着,乍一看,恍如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