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从没有午睡的习惯。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村里家家户户栽烟叶。午饭后,父亲并不休息,总是挟一捆烟叶,坐在大门过道里或是堂屋门槛旁拣烟叶。地上铺着塑料布,父亲赤脚坐在木墩上。西间地上散放着一大堆没拣的烟叶,东间床板上垛着用破被单包裹的已拣好绑成把的烟叶。整个夏天,堂屋里都弥漫着呛喉咙眼儿的烟草味。每当我午睡醒来,总是看见父亲坐在门槛旁,仔细地分拣烟叶。
麦忙季节,午饭后,我又累又困,刚躺下睡一会儿,便被父亲叫醒,催着去翻场。我极不情愿地戴上草帽,拿湿毛巾搭在脖子上。父亲给两头骡子上好套,要打场。打麦场里摊了一地的麦秆,麦场边垛着一垛小山一样的麦子。打麦场南边便是树荫,凉风阵阵,如果此时能够睡在树荫下,那真是神仙般的享受。但此时我必须站在烈日下,拿着铁叉翻场。趁着日头毒,父亲赶着牲口打场。两头骡子低着头,并排拉着石磙,从麦场的一边开始,一圈挨着一圈,一圈收一圈放,最后又回到起点。场北边是一小片菜地,有大葱、茄子、辣椒等,宽大的笋瓜叶、南瓜叶上落满了麦糠。
小时候我感觉从没有睡够过,什么时候能大睡一次,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午后睡得正香,父亲便催促着“快起来,下地打烟叶”。七月的午后,屋外日头正烈,像火窑一般。父亲已经绑好了架子车,准备下地。我把褂子放到水盆里浸湿,穿到身上,湿衣贴着脊梁,不一会儿便被晒干。我不情愿地跟着父亲下地,我恨父亲的残酷,但走到田间小路上时,见田里已经有人在劳动。宽大的烟叶有几尺长,在烟垄里互相交叉密不透风,人蹲在烟叶地里,非常闷热,汗水扑嗒扑嗒直滴,不一会儿便要拧一次毛巾,眼睛被汗水腌得火辣辣地疼。
算起来,我已经很多年没和父母住在一起了。现在老家不再栽烟叶和棉花,农活也少了。已经年迈的父亲每天午后无事可做,仍然没有午睡的习惯。
暴 雨
小时候的每年暑假,我的固定工作是给家里的骡子割草。
那天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带着箩筐刚走到半路,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只见贾家坟南边的田野上空积了黑压压的乌云,正气势汹汹往这边赶来。乌云中仿佛隐了千军万马,刀枪如林,人喧马嘶。刚才还明亮的天空霎时暗了下来,仿佛有一场大难就要降临。田野里正在忙碌的人们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惊恐地拉着架子车小跑着往家赶。
起风了,冷飕飕的风吹到身上,让人直打寒噤。玉米苗被吹得俯下腰,泡桐树、杨树也弯下腰,树枝在狂风中拼命舞动,扑嗒扑嗒从树上落下很多细小的干树枝、树叶,土路上的碎麦秸被狂风高高卷起。
从远处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由远及近,非常急促,越来越清晰。是雨声!这更增加了路上行人的惊恐。天色阴暗,如近黄昏,忽然,“咔嚓”一声,一道弧形闪电从天际划过,仿佛用鞭子把黑色天空抽开一道明亮的缝隙。
雨来了,骡子和羊还拴在院子里,要赶快回家。
暴雨像醉汉出酒,终于忍不住倾泻而下。我迎着雨点往家跑,被淋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推开大门,只见骡子被淋得水汪汪的,正围着木桩打转,拼命想挣脱缰绳,再晚一会儿木桩非被它拽倒。拴在枣树上的老水羊咩咩地叫着,声音凄惨尖厉,传出去很远,一副受难的样子。
虽然老水羊叫得非常凄惨,但我得先去牵骡子。骡子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十五六亩田地全指望它耕作呢,我每天下午割草、淘草、铡草,全是为了它。拴在桩上的绳结被骡子拽成死疙瘩,怎么也解不开,我急得冒火,恨不得踢它一脚。终于解开了,骡子连跑带蹦地冲向牲口棚,我差点儿被带倒在地。
把骡子拴上槽,我冲进雨里再去牵老水羊。怀有身孕的老水羊肚子鼓着,伸长脖子朝向羊棚,我刚解开绳子,它一点儿也没有“淑女”的矜持,急不可耐地冲进羊棚。
天空像被捣了个大窟窿,暴雨倾盆而下,透过雨幕,我看到村人一跐一滑地往家跑,都被淋得像落汤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