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暗店街》时,《暗店街》已经得了龚古尔文学奖,算是圈子名著。只是这个“圈子”细究起来相当小。也就是说,我读《暗店街》的时候,《暗店街》还属于圈子文学的非名著,一晃快二十年了。有时候在书柜无意间碰到它,我总会怀疑我是不是真的读过它。每次看到书脊上的名字,我总会想高中时代那一个个秉烛疯读的场景是不是真的存在过。因为对很多书,我已经没有任何阅读记忆!
其中被遗忘的就有《暗店街》。
《暗店街》从“非名著”一夜之间成了风靡世界的名著,就因为一个奖,这个奖叫诺贝尔文学奖。在它公布的那一瞬间,就注定着这部“圈子文学读本”已经成了历史名著,从公布的那一瞬,它就变成了一块火红的烙铁,带着“胜者为王”的蛮横和霸气,烙在很多人的记忆里,烙在历史的记忆里,当然,帕特里克·莫狄亚诺也从圈子名人一夜间跃升为世界名流和历史名人。
这就是诺奖的力量。
由此可见,人和书的命运是一样一样的,潜在价值与显现价值之间的转换,充满着变数和不定性,几位诺奖“陪跑人”的屡屡失意,以及“众望无归者”的失意,都属于追寻路上的悲凉和无奈。固然人人心中皆知作家的价值不是靠奖说话,可事实是,很多时候,它一直在靠“奖”说话。
如果当时《暗店街》获的不是龚古尔奖,而是诺奖,我少而无知时读它,潜意识一定会反复叮嘱自己:这是一本名著,是得诺奖的名著!多年之后,当我在书柜里一次又一次碰到它时,自主记忆里一定会牵出很多关于它的印象。可惜,它当时只是一本非常普通的外国文学,我把它忘了,而且忘得理所当然!是因为它“普通”,还是因为我少年无知以奖断文?
前几天帕特里克·莫狄亚诺突然成了诺奖的新科状元,他和《暗店街》一道从“普通”里破壳而出,跃身成了特别中的特别、优秀中的优秀!当“帕特里克·莫狄亚诺”从屏幕上映入我眼眸时,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真阅读过他的作品。按照我的阅读量来说,应该读过,就算没见过单行本的著作,也该在《世界文学》、《外国文艺》、《译文》等杂志见过其作其人。可事实上,除了《暗店街》这个常在书柜里看到的书名之外,我一无所知,包括帕特里克·莫狄亚诺。
这与势利无关,是优胜劣汰掌控下的“自主记忆”和“非自主记忆”的问题。
人的自主记忆和非自主记忆,与优胜劣汰的历史一样,遗忘的都是普通中的普通——很像《暗店街》里寻找的那些对象,时间早已将他们曾经的存在化成了虚无和空白,“我一张张翻看戴尼丝、弗雷迪、盖伊·奥尔洛夫几个人的照片,随着海轮继续航行,他们几人渐渐丧失了真实性”(《暗店街》第四十四章)。肉体幻灭和肉体迁移留下的虚无感,随着“海轮继续航行”会降临到我们每一个普通人身上,甚至三代以后,在我们自己的子孙那里都免不了成为虚无和空白。遗忘的悲哀,是我们一茬又一茬普通人无法摆脱的命运。而拒绝被遗忘的唯一的途径就是努力从平凡成为非凡,像孔子老子韩非子,张飞张恒汉武帝,他们的后代很可能不知道爷爷是谁,却对“名人”祖先亲之又亲,三句话不忘炫祖:“我是某某的第几代玄孙!”
由此试想,如果《暗店街》中“我”寻找的对象是社会名流,肯定不会有《暗店街》这本书,以及很多“寻找”类小说的诞生。正是因为寻找的对象是芸芸众生,是普通人,无果的寻找和寻找过程中的悲凉感、凋零感、无奈感,以及存在的虚无感也随着“寻找”一块儿涌来,呈现出多维的表达空间和意向空间。什么“凤凰台去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不正是帕特里克·莫狄亚诺在第八章中所说,“我们都是‘海滩人’,在沙子上的脚印,只能保留几秒钟”吗?
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