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运华

　　二十多年前，我在上学。有一次回家，父亲对我说：你和我一起到王菜园把牛犊卖掉吧，给你凑学费。

　　父亲喂有一头母牛，长得高大健壮，皮毛光滑，行走处，地上会留下很深的蹄印。老牛年前下一牛犊，已长到半大，父亲没拴它，任它在院里活蹦乱跳，非常可爱。有时我手拿青草引诱它，牛犊调皮地把嘴凑到我跟前，望着我，怯怯的样子。那意思既想和我近乎，又怕我伤害它。我顺势用手指抠住它湿乎乎的鼻子，小牛犊“哞”地一声，一摆头，尥着撅子跑开了。它跑到老牛的肚皮下，老牛伸出长长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牛犊全身的皮毛。

　　父母喂牛非常精心，春夏秋季，母亲每天干过农活后，便到小河坡上割一篮青草喂牛。秋天，父亲拉着架车到夏蜀黍地里“纺” 秫叶，打成捆，摊在场里晒干，冬季没青草时，铡碎了喂牛。

　　要把可爱的小牛犊卖掉，母亲心疼得直掉泪。她一点点看着牛犊长大，不舍得。她恋恋不舍地把我们送到村口，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泪水。

　　王菜园是个集市，距村十多里。去王菜园要穿过四五个村庄。初春的早晨，地上湿漉漉的，偶有来不及回巢的蚯蚓躺在路上。两旁碧绿的麦苗顶着亮晶晶的露珠，晨光中金色的雾霭在小树林上方升腾。父亲牵着老牛走在前面，小牛犊跟在后面。老牛大概感知到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走得不快，我手持柳条，时不时在它屁股上催打一下。第一次走出家门的小牛犊对周围很好奇，时不时撒一阵欢，摇头摆尾，一蹦一跳。每当它调皮地跑远时，老牛便会“哞”地一声，小牛犊便乖乖地回到老牛身旁。

　　那时正处于青春期的我，看着远处阳光下金色的雾霭，心中升腾起对未来美丽的憧憬和渴望。然而靠土里刨食的农村家庭难以支撑起我浪漫的幻想，为给我凑学费，父亲把责任田里大的、粗的泡桐树都卖光了，只剩下一些细的卖不上价钱的檩条。父亲用架车拉着这些檩条，步行到二十多里外的县城卖。

　　王菜园每逢单日有集市，集上有牲畜交易市场，我们叫“牲口耕”。方圆十多里的人汇聚到这里进行牲畜交易。“牲口耕”非常热闹，有很多牛马骡拴在一个个桩上。几个腰扎大带子的白胡子牲口经纪在牛马群里穿梭，力促买卖双方达成交易，这样他们便可在集市结束时分到“佣钱”。他们不时把手指伸进对方怀里或袖筒里，靠摸手指头辨别对方出的价钱，说一些外人听不懂的行话。与别的牛相比，我们的小牛犊水灵健壮，父亲比较坚持价钱，直到晌午头才达成交易。

　　买主是一名中年男子，当他试图去牵小牛犊时，被拴在桩上老牛突然低下头，鼻子喷出很响的声音，红着眼睛向那人抵去。那人吓得脸色煞白，要我们把小牛犊给送到家，父亲答应了。在那人家，被拴住的小牛牍“哞哞”叫着向老牛求助。父亲强拉老牛离开，老牛的鼻子被拽得很长，它伸长脖子，长长地发出“哞——”的一声。

　　这时，我突然看到老牛的眼睛像一双涌泉，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眼眶下湿润一片，巨大的眼睛里映着我的影子。

　　老牛被我们强拉到路口，但它仍执拗地回过头，面向小牛犊的方向，不住地流泪，任父亲拽紧缰绳，仍不肯离开。直到那天，我才知道牲畜也是有感情的，悲伤时也会像人一样哭泣。

　　回家的路上，失去爱子的老牛不时回头，伸长脖子，发出长长的凄厉的“哞哞”声，这“哞哞”声一路不断，响彻田野，听得我心痛。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曾经身强体壮的父亲如今已是白发苍苍，农村家家喂牲畜的现象早已绝迹。回首那一段岁月，让我谨记曾走过那么一段艰难的路，当我灰心懈怠时，鞭策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