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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六 父亲 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没有忘记 弟弟妹妹们也没有忘记 你又可以喝酒了 没有人再阻止你 今天 我们试着忘记 茅台 五粮液 或者宋河 这些辛辣的火焰 只有流在血管里 才能烘出骨头中沉淀的寒 父亲哦 这个简单的道理 女儿却悟了许多年 好在为时不晚 给你买最好的酒 一年就这么一次 你由着性子 一直喝到酩酊大醉 唠叨起那些久远的人和事 看起来似乎很满足很幸福 带老父老母去赶集 虽然我不记得了 甚至一点印象也没有 但作为生活的一部分 他们肯定也这样带过我 随意看看 货摊上的鞋子 衣物 刚出炉的点心 烧饼 以及带着露珠的果蔬 慢慢走 慢慢看 慢慢挑选 从琳琅满目的商品中 找到最需要的那一部分 放在干净的篮子里带回家 他们肯定也这样带过我 只是那时不像现在这样 父亲坐在轮椅里 母亲步履蹒跚 削苹果 给父亲削一个 给母亲削一个 最后 给自己也削一个 苹果 聚集了时光足够的养分 红润 香甜 汁液饱满 泛着温暖的毛茸茸的光 这是暮春一个普通的午后 门扉前 花影摇曳 阳光慵懒 茶几上 一杯新续的绿茶冒着香气 年迈的父亲尚未起身 年迈的母亲也尚未起身 不知从何时起 他们越来越迟缓 越来越无力 只适宜于用一个小小的红苹果 来抵御身后汹涌而至的 越来越老的光阴 一条围巾 这是我编织的第一条围巾 深棕色 大二那年 我用课余时间 织了整整一个冬天 二十七年后 深冬的医院重症监护室门前 我看见奄奄一息的父亲 围的还是它 事后 父亲还是那句话 有这一条就足够了 有这一条就不冷了 开始又一个春天 菠菜 芹菜 生菜 白菜 蒜苗 笋 葱 韭菜 一棵紧靠着另一棵 一叶紧偎着另一叶 从一场大雪中 张开眉眼 挺起腰身 熬过冰封雪冻 就是二月春风似剪刀 熬过霜冷霾锁 就是三月暖阳高照 人间四月天 又一年绿意盎然 我们年迈的老父亲 又可以自己走下病榻 走出房屋 守着这满园的新绿 一边看书 一边轻轻咳嗽 颤巍巍地 像一截返青的老木头 开始自己的又一个春天 葫芦棚 葫芦棚 总比父亲的咳嗽声高一些 比我们的童年高一些 开七八朵小花 结五六个娃娃 嘀嘀咕咕 不停地说话 说着说着 叶子就黄了 风一吹 落下来 藤蔓再向前伸一伸 就到秋天了 秋风 在父亲的田地里弹奏朝天椒 这是我听过的 最美妙欢畅的音乐 最盛大激情的音乐 最红的音乐 这些美妙欢畅是看得见的 这些盛大激情是摸得着的 这些遍地的红 晃花了我的眼睛 晴朗的秋日 风的手指 明亮 温润 柔韧而又感性 一阵一阵 拂过父亲的辣椒地 那些朝天椒 遍地红色的音符 在秋天这座庞大的钢琴上 不停地弹跳 滑行 飞翔 跌落 坐北朝南 建一座这样的房子 坐北朝南 养一份这样的心境 坐北朝南 写一首这样的诗歌 坐北朝南 过一种这样的生活 坐北朝南 当我老了 老得像父亲一样 忘记很多事情 甚至弄不清方向 我一定要记住南 据此筑屋 隐居 消磨最后的光阴 生命是一场觉悟到自觉的游历 其间山重水复 我已走过 其间柳暗花明 我已领略 现在 我累了 我要停下来 记住南 记住坐北朝南 用光亮和温暖的一面 卸下愈来愈暗愈来愈重的身影 立地成尘 成土 回归最初 呆在原地 越活越像一株植物 哪里也去不了 哪里也不想去 长大的孩子行走在路上 离我越来越远 年迈的父亲缠绵在病榻 离我越来越远 以及诸多事物 诸多记忆 世界给予的 正被世界一点点拿走 但我只能呆在原地 像门前的杏树 无法从泥土里拔出自己去追赶 (徐桂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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