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运华
那一年我高考落榜,准确地说是我被录取后,被别人顶掉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的农村,谁家孩子能考上大学,那是光宗耀祖、老坟地冒烟的事,要响遍十里八村。
高考分数下来时,意外的好成绩让我惊喜。要知道当时我所在的班级有80人,考上的仅七八个。心情激动的我来到学校后边的小树林,这里是我经常朗读背诵和沉思默想的地方。我憧憬着将来的美好,认为已经实现人生的理想,认为以前曾设想很多遍的种种幻想都会实现。可是,等结果下来,我被别人顶掉了。我像重重挨了一闷棍,蒙了。
我要面对的现实是,要么复读、要么落榜。落榜,就意味着回家跟着父亲种地,这是我不情愿的。
像父亲一样一辈子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流尽血汗仅能满足温饱,这不是我的选择。麦收时繁重的劳动让我难以承受,我累得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土路上,发恨说:“这一辈子我都不愿种地。”父亲说:“你考不上学,照样在家打牛腿。”
父母先前对我的希望现在一下子落空,而这种落空不是因为我不争气,而是因为人家欺负我们是农民出身。我的祖辈世世代代都是农民,现实很残忍地把一个家族数代人梦寐以求跳出农门的权利给剥夺了。父母让我们兄妹四个都上学,寄希望于我们靠上学重新对这个家族的命运进行一次洗牌,也就是平常所说的“鲤鱼跳龙门”。三个哥姐先后在求学的道路上折戟沉沙,父亲把最后的宝押在我身上。如果我要再放个“药蔫炮”,像夏天打足气的轮胎嘭的一声爆胎,父母的希望真的要落空了。
仿佛光天化日下遭遇一场打劫、刚剥掉皮的热红薯正准备往嘴里填却被狗给衔走了、已经吹饱的气球突然嘭地一声爆炸了,父亲的梦想落空了。
那些天,我经常看见父亲默默地坐在大门的过道下,一声不吭地拣烟叶。有时,他坐在大门的门槛上,望着远方茂盛的泡桐树叶和灰蓝的天空发呆。
在一个黄昏,我踱步出门,一个人游弋于田野。
夜幕降临,鸡群上树,西边天空还残留着一抹缤纷彩色。白天在田野里劳作的村人都已回家,两旁是茂盛的玉米,田地里的蟋蟀声、不远处小河里的蛙鸣声叫得正欢。两旁的青纱帐阴森森的,仿佛随时会钻出来一个怪物,把你掳到黍秫地深处。
白天暄闹的田野变得寂静,无数鸣虫在窸窸窣窣地鸣叫,声音时高时低、时快时慢,似乎就在身边或脚下。
我阴郁的心情如这阴郁的天,眼前只有微白的路。繁盛的泡桐树的枝叶把大路上空密密地摭掩起来。前方是什么,将来该怎么走,我似乎有了答案,似乎又陷入迷茫中。
不知什么时候,我忽然听到远处隐约传来声声呼唤,似乎在叫谁的名字,因为远,听不清。似乎是叫我的乳名,那声音由远而近。我听出来了,是母亲在叫我,母亲找我来了。母亲见了我,黑暗中我能感觉出她的紧张和仓促。她急切地说:“天黑了,你还不回家,我便出来找你来了。”一路叫你的名字,没有回应,我害怕了,找到村头几个机井旁,看机井旁有没有你脱的鞋,怕你一时想不开,跳井寻短见。母亲吓坏了,她说,如果真找不到我,她也不活了。
我安慰母亲,我怎么会寻死呢,我的理想还没实现呢,我选择复读。
那一年,在我上复读班的一个月后,郑州一所学校又补录一批,县高中一位好心老师把机会给了我。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我忘不了在我落榜后父亲失望愁苦的面容,忘不了黄昏中母亲的呼唤。母亲呼喊着我的乳名,声音嘶哑急切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