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儿媳去了哪里(上)
(上接8月10日A14版)
龙陌矿由两大块组成,一块是生产区,另一块是生活区,两个区域也分别叫井口和家属院。生活区在北面,生产区在南面。生活区依山而建,地热稍高一些。生产区开在造山运动的缓冲地带,地面比较平坦。从家属院到井口上班,矿工走的是下坡路,屁股跨上自行车,两脚基本不用蹬,一路滑行就到了井口。而从井口到家属院,矿工走的却是上坡路。在井下汗巴流水地干了一班,升井后他们本来想轻松一下,可骑上自行车后,他们得伸头,塌腰,两脚不停地倒腾,才能骑到家。骑车要爬坡,他们把上老婆的身也说成“爬坡”。路上爬坡是回家“爬坡”的前奏,有回家“爬坡”的好事吸引着,他们在路上爬坡也爬得兴致勃勃。
连接生产区和生活区的路有二三里长。没建煤矿之前,这是一条又细又弯的土路,路两侧不是庄稼地,就是荒草滩。到了夜晚,这里漆黑一片,只有草丛里的虫子和猫头鹰在叫。开凿矿井的同时,这条路的地基被抬高,路面被加宽,建成了一条并排可行两辆汽车的水泥路。随着煤矿建成、投产,几千名矿工陆续来到这里,他们的老婆、孩子也随之而来。人一多,需求一多,路两边就盖起了不少砖房子。房子连接起来,一条路很快变成了一条街,这条街叫矿街,也叫商业街。街上卖肉的、卖粮的、卖菜的、卖水果的,卖日用百货的,称得上应有尽有。矿上的人下班后,洗了澡从生产区往生活区走,想买什么东西,往街边一停顺手就买到了。矿街上还有美容美发、洗浴桑拿、足疗按摩,卡拉OK等,你想进去享受一下,没有人会拦你。当然了,矿街上的小饭店、小酒馆也不少,胡辣汤、水煎包、羊肉汤、热火烧、米饭、炒菜、馄饨、油条等等,你吃什么都可以。冬天下大雪,小饭店里烈火烹油,小酒馆里猜拳行令,更加热气腾腾。到了夜晚,矿街上仍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几百米井下,巷道纵横交错,矿车往来如梭,是一座地下的不夜城。与地下忙于开采原煤的不夜城相对应,煤矿的地面也是一座繁华的不夜城。平地开井,因煤兴城,许多煤城就是这样来的。
周天杰把菜园里的辣椒棵子拔完了,老吴也把辣椒棵子上的辣椒摘了下来,还不见郑宝兰回来。周天杰嘴上说不让老吴干涉郑宝兰的自由,那是说给老吴听的。其实,对于郑宝兰外出不打招呼,并迟迟不归,周天杰更在意,心里更是没有着落。郑宝兰一出去就是一下午,她会到哪里去呢?儿媳没回来,孙子小来从外边回来了。小来一回来就向周天杰告状,说虎虎不带他玩儿。
周天杰对于小来告的状不予理会,他问小来:“你拔的鸡毛呢?你做的毽子呢?拿过来给我看看。
小来没拿出鸡毛和毽子,却说:爷爷,虎虎说我爸爸死了。
闻听此言,周天杰吃惊不小,脸上不由地白了一下。儿子遇难的事,他除了瞒着老母亲,还一直瞒着孙子小来。之所以瞒着老母亲,是他觉得老母亲年事已高,会承受不起丧失孙子的沉重打击。之所以没告诉孙子真相呢,是他认为孙子还小,尚不懂得死亡是怎么一回事。瞒老母亲是容易的,因为老人家的脑子已经糊涂,而且会越来越糊涂。隐瞒孙子就不那么容易,因为小家伙是聪明的,会越来越懂事。周天杰正色对孙子说:你不要听虎虎胡说,他要是再敢胡说,爷爷带你去揍他!说着,看了一眼老母亲。见母亲像是没听见小来说的话,才放下心来。
小来要求爷爷现在就去揍虎虎。
那好吧。周天杰从屋里推出自行车,把小来抱起来,放在自行车后面的儿童座椅上,推着小来往家属院外面走去。小来问爷爷:我爸爸怎么老也不回来呢?
周天杰对孙子的说法与对老母亲的说法口径是一致的,他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你爸爸到外国学习去了。现在矿上采煤是炮采,是在煤墙上打眼儿,装上炸药,通过放炮把煤崩下来。等你爸爸学成回来,矿上采煤就不用炮采了,改用机器采。大机器的轮子轰隆轰隆一转,煤就采出来了。
小来以为爷爷说的炮采是过年时放的花炮,他说:爷爷,我也会放炮,我也要用炮去崩煤,崩好多好多煤,够装一大火车的。
好,我孙子真棒,真有志气。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长成一个男子汉,爷爷再给你讲挖煤的事。
我已经长大了,我是男子汉,不是女子汉。
对,完全正确,周小来是我们家的男子汉,堂堂的。
什么是堂堂的?
爷爷被问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对孙子解释,说堂堂的嘛,就是堂堂的。
甜吗?
不甜,这个堂,不是那个糖。
我想吃棒棒糖。
走,爷爷给你买。
周天杰没带小来去找虎虎,小来大约已经把揍虎虎的事忘记了。他推着小来,向矿街上走去。他问小来:咱去找你妈妈可以吗?
小来点了一下头,说可以。
周天杰倘若一个人出来,他没法去找郑宝兰。一个当公爹的,怎么可以到处找儿媳妇呢?带上小来就不同了,小来仿佛是他找儿媳的一个理由,又仿佛是一个路牌或通行证,他们想找谁都行,想去哪里都可以。试想想,一个当爷爷的,带着孙子,去找孙子的妈妈,别人有什么屁可放呢!来到矿街街口处的一个小超市,周天杰买了一根棒棒糖给小来吃。超市旁边,是一个卖水果的摊点。季节既然到了秋天,各种水果都已成熟,红的是苹果,黄的是柿子,紫的是葡萄,白的是酥梨,橙的是桔子,半青半红的是大枣儿,等等。各色水果都用纸箱子盛着,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大片。
一个正吃葡萄的叫王俊鸟的女人,看见了在吃棒棒糖的小来,王俊鸟把手中的一串葡萄提高,提溜到眼前,炫耀似地对小来说:小来,来,来,吃葡萄。
大枣儿一样的棒棒糖在小来嘴里含着,把小来的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小来顾不上说话。周天杰替小来对王俊鸟说:小来正吃糖,没法儿吃葡萄,你自己吃吧。他有些躲避这个女人似的,推上小来,赶快走掉了。周天杰知道,王俊鸟的丈夫冯俊卿和自己的儿子周启帆在同一个采煤队上班,在同一场事故中遇难。王俊鸟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发过高烧,把脑子烧坏了。她的脑子本来就不好使,冯俊卿出事后,她的脑子又受到强烈刺激,变得更加差劲。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她在家里待不住,就天天在矿街上走来走去。看见矿街上的男人,她逮谁跟谁笑,好像每一个男人都是她的丈夫,又不是她的丈夫。见谁掏钱,她就往人家身边凑。矿上的人都了解她的不幸遭遇,可怜她的处境,买了油条,愿意送给她一根,买了葡萄,愿意送给她一串。也有人逗她,说王俊鸟,你们家冯俊卿回家去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姐。王俊鸟信以为真,慌慌张张跑回家一看,丈夫冯俊卿并没有回家,更没有什么小姐。她隐约记起,冯俊卿好像已经死了。于是,她马上躺在地上大哭,一边哭,一边打滚,两只脚乱弹蹬一气。周天杰由王俊鸟联想到自己的儿媳郑宝兰,他可不愿意让郑宝兰变成这样子。
周天杰没有沿着矿街往生产区走,他骑上自行车,下了水泥路,带着小来拐到乡间的一条土路上去了。矿上的家属院外面有一个村庄,叫陈家湾。因家属院四周搭了院墙,就把家属院和陈家湾隔开了,隔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吃工资饭的矿山世界,一个是吃种地饭的农村世界。其实,两个世界的人并不那么容易隔开,他们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多有往来,互有交叉。陈家湾的人房子多,矿上有不少人在村里租房子住。矿上女孩子少,村里的女孩子被矿上的小伙子看上,就嫁到矿上,做了矿工的老婆。别的不说,郑宝兰的娘家就住在陈家湾,她是经人介绍,嫁给周天杰的儿子周启帆为妻。砖头砌的院墙有时不过是一个摆设,夏天的一场暴雨,把院墙冲倒了一截,形成了一个豁口。村里的人图方便,踏着豁口就走到家属院里来了。家属院里也有人愿意抄近道,踏过豁口就走到田野里去了。周天杰带着孩子不走豁口,豁口处不能骑车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是,他担负的对孙子有言传身教的重任,他教孙子从小就要走“大路”,走“正路”,不能走“小路”,翻“豁口”。
周天杰名义上是带着小来,找小来的妈妈,内心深处,是自己想找一找儿媳。小来早就不吃奶了,妈妈也不再让他摸奶,他找不找妈妈都无所谓。而周天杰一心想留住儿媳,需要随时掌握儿媳的动向。他也明白,儿子不在了,想留住儿媳不是那么容易。儿媳好比是一匹马,儿子就是一根拴马桩。“拴马桩”存在的时候,他根本不用操心,儿媳那匹“马”会牢牢地拴在“拴马桩”上,连个蹶子都不会尥。现在“拴马桩”没有了,他拿什么拴儿媳那匹年轻的“母马”呢!又好比,儿子是儿媳的家园,儿媳失去了丈夫,等于失去了家园,儿媳到哪里才能找到她的家园呢!拴马桩也好,家园也罢,反正对儿媳来说,谁都不能代替周启帆,老吴不能代替,他不能代替,小来也不能代替。有时在半夜里,周天杰隔着房门都能听见儿媳在睡梦中哭泣,或大声喊儿子的名字。被惊醒之后,他迟迟不能入睡,并产生自责。这样把儿媳留在家里,他是不是显得过于自私,是不是太不讲人道了?可是,周天杰没有办法,儿子出事后,他们这个本来完整的家庭已经破碎,他实在不想让这个家庭继续破碎。
家属院离郑宝兰的娘家只有二里多路,周天杰带着小来,到郑宝兰的娘家去了,也就是到小来的姥姥家去了。因离娘家比较近,郑宝兰会时常回到娘家,帮娘家的亲人做些家务。周天杰估计,郑宝兰也许又到娘家来了。郑家的院子不小,五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院子里栽有石榴树,还有柿子树。进得院子,周天杰让孙子先喊姥姥。别人是否在家,周天杰不敢肯定,但小来的姥姥肯定在家。如同他的老母亲一年到头不出家门一样,小来的姥姥也是一天到晚守在家里。有所不同的是,他的母亲岁数大了,患的是老年痴呆。而他的亲家母因长年患糖尿病,把两只眼睛蚀瞎了。亲家母的眼珠子虽然还存在着,还可以在眼眶里转动,只是已失去了应有的功能,也失去了光彩。她失去了目光,几乎等于失去了整个世界,只能一个人在东厢房的床边坐着。好在她的耳朵还算好用,小来叫她第一声,她就听见了。她的样子有些欣喜,摸索着从床边站起来,说我的宝贝外孙子来了,快过来让姥姥搂搂!
周天杰满院子打量,往正房打量,没看见郑宝兰的身影。他不会问郑宝兰回来没有,只用眼睛问一下就行了。亲家母的眼睛不好使了,正好可以显出他的眼睛好使,他想看什么,都不会为亲家母察觉。他说:你外孙子想姥姥了,让我带他来看看你。说着把小来往亲家母跟前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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