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8月14日A14版)
回到家,卫君梅没有再给两个孩子安排活儿,让两个孩子玩去吧,或看电视去吧,她自己到小灶屋里去做晚饭。这里的人煮玉米,不是把玉米的包皮全扒光,而是只扒去外面的老皮,厚皮,留下里面的嫩皮,薄皮,连皮在清水里煮。他们说,这样煮出来的玉米还带有嫩玉米的清香气,好吃得很。卫君梅本来也想煮带嫩皮的玉米吃,想到那样做饭太省事了,不像一顿正儿八经的晚饭,就没煮。她挑出两穗嫩玉米,剥成玉米豆,放在锅里煮。待玉米豆煮熟了,再搅一点面糊下进去,做成玉米稀饭。她还馏了馒头,炒了南瓜菜,把饭菜摆在大屋里的方桌上,才招呼两个孩子吃饭。丈夫陈龙民曾对她说过,看一个人的老婆聪明不聪明,心眼够不够使,有一个重要的衡量标准,就是看她会不会做饭,做的饭好吃不好吃。如果她做的饭火候合适,味道不错,让人爱吃,就表明她是一个聪明老婆,起码心智没什么问题。而如果一个人的老婆做的饭,不是生了,就是糟了,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就很难说她是一个聪明老婆,过日子就差点儿劲。陈龙民每次吃卫君梅做的饭,都一再说好吃好吃,我老婆做的饭真好吃。言外之意,陈龙民是在夸她真聪明。得到陈龙民的鼓励,卫君梅总是百样生法给丈夫做好吃的。卫君梅记得,陈龙民还跟她说过,一家人做饭认真不认真,代表着这个家庭的趣味、气氛和心劲。如果一家人老是马马虎虎,凑凑乎乎,饥一顿饱一顿,就表明这个家庭的人对家庭生活不是很热爱,气氛不是很和谐,过日子的心劲也不是很足。卫君梅觉得陈龙民的话很有道理,把陈龙民的话牢牢记在心里。陈龙民去世后,她的心魂没有散,心劲没有撤。表现在做饭上,每顿饭她都提前计划,认真对待。她有心气不顺的时候,也有生病的时候,但只要到了做饭时间,她必定按时去做饭。她是为了管住自己,也是为两个孩子做个样子。她给两个孩子碗里都盛了不少玉米豆,问孩子,玉米豆好吃吗?两个孩子都说好吃。她说:锅里还有,吃完这一碗,妈再给你们盛。
慧灵说:我们自己去盛,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卫君梅夸慧灵说得对,说人人都有两只手,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她又说,咱们自家种的玉米,自家收回来的玉米,吃起来格外香。
这时慧生提出了一个问题:蒋叔叔是咱们家的人吗?蒋叔叔指的是蒋志方,蒋志方给慧生买过电动小汽车,还教慧生背过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慧生对蒋叔叔是熟悉的。
慧灵先做出回答:蒋叔叔不是咱家的人,他是外人。
什么是外人?
还是慧灵回答:外人嘛,就是别人家的人。
那蒋叔叔为啥割咱家的玉米呢?
慧灵嫌慧生的话太多,比碗里的玉米豆还多。既然慧生的话比慧生碗里的玉米豆还多,她应当把慧生碗里的玉米豆捞出一些,帮慧生吃掉,然而,她却从自己碗里用筷子夹一粒玉米豆,送到慧生面前,让慧生张开嘴。慧生张嘴把玉米豆吃到了,她才说:我看玉米豆能不能占住你的嘴。
有话好好说,卫君梅觉得慧灵不应该这样对待慧生,她解释说:蒋叔叔不要咱们家的玉米,他帮助我们家收玉米,是在做好事。
吃过晚饭,卫君梅一个人在小灶屋里刷锅刷碗洗筷子。说是小灶屋,因为灶屋的面积的确有些小,一个人在里面做饭还可以,两个人进去,就有些转不开身。丈夫去世后,这间小灶屋是卫君梅和泥垒砖,自己搭建起来的。吊在屋顶的灯泡瓦数很小,屋里显得有些暗。她手上刷着一只碗,刷着刷着就停顿下来,似乎忘了手里拿的是何物。待她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摇摇头无声地笑了一下,再接着刷。可碗刚沾到锅里的水,刚把碗刷了两下,她的手不知不觉又慢了下来。她的神走到夜色中的玉米地里去了,似乎正在和蒋志方对话:小蒋,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那你这是干什么?
我就是想帮帮嫂子。
我跟你说过了,我不需要你帮,也不需要别的任何男人帮我。我就是要试一试,靠我自己的力量,能不能继续活下去,能不能把两个孩子养大。
嫂子你不能这样,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你不能这样老是苦着自己。
我的苦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心里一点儿都不觉得苦。谁要是认为我苦,老是同情我,只会给我心里添苦。
你不苦我苦,就算嫂子是在帮我还不行吗!
第四章 挖掘自己的力量(上)
我能帮你什么?
嫂子知道。
我不知道。
嫂子是个灵透人。
人家说我是个傻女人。
你先别说话,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卫君梅仿佛看见,蒋志方停止了割玉米,正一步一步向她接近,她似乎在夜色中看到了蒋志方明亮的目光,听到了蒋志方有些粗重的呼吸,并感到蒋志方身上散发的阵阵热气。这不好,让蒋志方碰到她就不好了。她躲避似地往后退,身体碰到了后面的墙,她的神才从玉米地里回来,重新回到她身上。她看到自己手里还拿着一只刷了一半的碗,碗上沾的水滴到了她的脚面上。神魂颠倒,身不守心,心不守身,这算什么!她几乎骂了自己。
蒋志方在玉米地里收玉米,卫君梅绝不会到玉米地里去。蒋志方想收多久,对她来说无所谓。土地承包给各家各户之后,每年收的小麦都吃不完,已很少有人家吃玉米。玉米是粗粮,人们除了刚收下新玉米时尝个新鲜,一般不再储存,玉米一晾干就卖掉了,换成了钱。卫君梅她们回家时,把盛玉米的荆条筐和拉玉米的架子车都弄回了家,卫君梅不知道蒋志方把玉米棵子割倒后,掰不掰上面结的玉米棒子,要是掰下玉米棒子,不知蒋志方会放在哪里,怎样处理?算了,不想那么多了,一切随蒋志方的便吧。卫君梅给自己定下了规矩,天黑之后,除了上夜班,如果没有紧急的事情,她就不再出门。她要在家里守着两个孩子,也让两个孩子能够看到她。卫君梅早就听说过一句俗话,这句话确实够俗的,她听了跟没听见一样,从来不往心里去。她以为这句俗话跟她没有关系,一辈子都不会有关系,去它的十万八千里吧。这句俗话怎么说的呢,它专对寡妇而言,说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寡妇门前怎么就是非多呢?卫君梅当闺女时,包括嫁给陈龙民后,对这句话都没有理解,也不愿意理解。陈龙民出事后,她有些自欺欺人似的,仍不愿意把自己和寡妇联系起来,不愿承认自己是寡妇。她觉得寡妇这个说法太难听了,里面似含有贬低之意,歧视之意。谁要敢当面说她是寡妇,她立马就跟人家急。可是,事实是一块石头,石头摆在了那里,石头是很硬的。在很硬的“石头”面前,要强的卫君梅,不得不学会面对事实,正视事实。比如在陈龙民活着的时候,她的白天和黑夜是没有多少界限的,可以把白天当黑夜使,也可以把黑夜当白天用,白天黑夜是可以混搭的。陈龙民上夜班,白天要睡觉。陈龙民白天睡觉时,她把门一关,跟陈龙民一块儿睡,照样睡得昏天黑地。晚上她到矿上的礼堂看电影,或是去听戏,陈龙民让她只管去,看完电影听完戏,只要别忘记回家就行了。现在不行了,在卫君梅眼里,阳间是阳间,阴间是阴间;太阳是太阳,月亮是月亮;白天是白天,黑夜是黑夜,是不可混为一谈的。把黑夜摘出来说吧,黑夜已经不再属于她卫君梅。过去的黑夜是温暖的,现在变得有些荒寒;过去的黑夜是活泼的,现在如死水一潭;过去的黑夜是安全的,现在处处暗藏杀机,充满凶险。且不说别人,就拿她婆家弟弟陈龙泉和弟媳申应娟来说,她们在黑夜中目光炯炯,并虎视眈眈,不放过她的任何行踪。陈龙民去世后,弟弟和弟媳两口子一致认定,她卫君梅在老陈家一定守不住,一定会另嫁他人。他们的理由是,她太年轻了,正是离不开男人的时候。她长得也太白净,太招人,就算她不想改嫁,但矿上有那么多单身男人,他们都像饿虎一样,也不会放过她。她成天小着心,申应娟尚且无中生有,说得七个八个。她夜里要是去玉米地,要是去见蒋志方,申应娟没风也能捕到风,没影也能捉到影,不知会怎样编排她呢。所谓是非,就是从别人口里弄出来的,没有是非,别人也会搬弄出是非。这个别人不是外人,往往是内部的人,是和她比较亲近的人。
树不动风动,蒋志方找到卫君梅家里来了,在门外敲门,叫嫂子。卫君梅正在给慧灵检查作业,她没有开门,对着门缝问:谁?来人一叫嫂子,她就听出了来人是谁,但她还是问了一声,她的口气似有些不耐烦,还有些拒人。
是我,小蒋。我把玉米棒子掰下来了,我用用架子车,把玉米棒子拉回来。
你不用管了,只管扔在地里吧,明天我自己去拉。
慧生听出了蒋志方的声音,兴奋了一下,说是蒋叔叔,要去给蒋叔叔开门。
慧灵一把拉住了慧生的手,瞪了慧生一眼,不许慧生去开门。
蒋志方又敲了两下门,他敲得轻轻的,很收敛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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