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

　　第七章  蒋志方的追求(上）

　　（上接8月26日A14版）

　　龙陌矿的食堂如同城市里的饭店，进去吃饭也不用备碗筷。消过毒的碗筷都在装有玻璃门的柜子里整齐地码放着，随时用随时取就是了。那些碗都是矿上在厂子里定制的，不知用的是什么材料，碗型都比较大，拿在手里却相当轻。更难得的是，碗壁和碗底都做了夹层，不管刚出锅的饭菜温度有多高，盛在碗里，端在手上，一点儿都不烫手。瓷饭碗可以打碎，铁饭碗可以打碎，这样的饭碗比瓷饭碗和铁饭碗都要结实。如果不小心将饭碗掉在地上，饭碗蹦了一个高后，仍完好如初。

　　食堂比饭店的优越之处还有不少。饭店都是白天营业，能营业到晚上10点就算不错，稍晚一点，服务员就会给你脸子看。矿上的食堂昼夜24小时都有饭菜供应，餐厅里整夜都灯火通明。饭店里的餐厅面积一般来说都比较狭小，餐桌放得挤挤挨挨，端盘子的服务员扁着身子才能通过。矿上食堂的餐厅要阔大许多，餐厅里固定摆放的餐桌有几十张，同时可容纳几百位矿工就餐。餐厅的墙上或头顶，安装有悬挂式的电视机，电视机里播放的节目多是综艺类的，矿工一边吃饭，一边可以听唱歌，看跳舞，欣赏小品。食堂里供应的菜七荤八素，有热菜，也有凉盘。你想吃什么，用手一指，炊事员马上给你盛。除了品种丰富的饭菜，食堂里供应的还有酒，白酒、啤酒都有。几个工友约好同坐一桌，每人买一份与别人不重样的菜，要上一瓶白酒或几瓶啤酒，频频举杯，喝得相当快乐。

　　拿餐厅和井下的工作面相比：工作面空气污浊，餐厅饭菜飘香；工作面危险，餐厅安全；到工作面是付出，到餐厅是享受。如果他们在井下工作面是老鼠的话，到了地面餐厅，他们就变成了老虎，想吃鸡就吃鸡，想吃牛就吃牛。

　　吃完了饭，他们连碗筷都不用收拾，所有餐具往桌子上一推，站起来就可以走人。碗筷自有人为他们收拾，桌面自有人为他们擦拭，他们是真正的服务对象，是脱下矿靴、摘下矿帽的上帝。

　　卫君梅这天上白班，早上8点上班，下午4点下班。她推着类似火车上列车员推的敞厢式小推车，正在餐厅里穿行。看到哪个餐桌上有人用完了餐，她就推车过去，把碗筷收拾起来，分门别类轻轻放进车厢里。然后拿起搭在车把上的专用抹布，把桌面擦拭干净。她们的工作是轻、快、净，还要面带微笑。轻是走路要轻，拿放东西要轻；快是眼快手快反应快，一见有人用完了餐，立即过去收拾；净当然是收拾得干净，擦拭得干净，一点汤汤水水都不许留下。微笑嘛，显示的是保洁员的服务态度。在餐厅里服务，成天拉着个脸子可不行。你在自己家里怎么拉脸子都可以，到了工作岗位，必须面带笑容。这些服务标准，卫君梅都做到了。

　　矿上给每个保洁员都配发了工作服，工作服是一件玉红色的带袖围裙。卫君梅把两只胳膊往袖筒里一插，两根带子往后腰一系，工作服就穿上了。从前面看，这样的工作服像一件旗袍，勾勒出了卫君梅的腰身。与围裙相配套的，是一顶同样玉红色的折叠式小帽儿。这种小帽儿的装饰性、标志性大于实用性，也就是说，它注重的是审美价值，而不是实用价值。载上这种小帽儿，人一下子显得有些俏巴，让人想起春来时盛开的红玉兰，还让人想起“早有蜻蜓落上头”。就拿卫君梅来说吧，这样的小帽儿只能用来顶在头顶，额头遮不住，脑后的马尾小辫也包不住。围裙和小帽儿都不能算是包装，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包装”效果，以致卫君梅成了一道风景，她走到哪里，就餐人的目光就追踪到哪里。

　　和卫君梅同上白班的还有一个保洁员，那个保洁员穿的工作服跟卫君梅是一样的。因为与卫君梅的肤色、眉眼、身材、姿态等方面不可等量齐观，工作服穿在她身上，只能是“工作”的效果，没有“包装”的效果。看来，“包装”也有条件，也分对象，也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如果本质不上档，再“包装”也无济于事。好在那个保洁员很坦然，她是来打扫卫生的，不是让卫生来打扫她的，要那么多人看她干什么！那些人的眼睛是那么的饿，要是人家都看她，她还受不了呢。

　　卫君梅到一张餐桌边收拾碗筷，另一边还有一位矿工正在吃饭。见卫君梅走过来，就停止了吃饭，两只眼睛改“吃”卫君梅。也许在他看来，“吃”卫君梅比吃饭更重要。他把卫君梅叫成卫师傅，说卫师傅，你这样不行啊！

　　卫君梅笑了一下，不知她做错了什么。

　　你在这里太浪费粮食了。我本来吃一碗饭就够了，一看见你，我又得多吃一碗。

　　卫君梅也把矿工叫师傅，她说：师傅真会说笑话。

　　卫君梅走到另一张餐桌边，有位矿工叫住了她，问她姓名的最后是哪个字，是煤炭的煤？还是妹子的妹？

　　是哪个字呢？卫君梅没有明确回答，她说：哪个字都可以。

　　那就是妹子的妹吧，以后我就叫你妹子怎么样？

　　卫君梅还是说：师傅真会说笑话。

　　也有人说话不太讲分寸，手上还有一些小动作。遇到这样的情况，卫君梅脸上寒了一下，并不显得十分生气，她说：我丈夫是你的兄弟，他走了。卫君梅的声调不高，但话里的分量千钧万钧，对方一听，随即就低下了眉。

　　餐厅里的保洁员不负责洗碗筷，她们只把碗筷收拾到小车里，推到食堂的后堂就完了。那里有人负责清洗碗筷，并负责给碗筷消毒。食堂里说是一天24小时有饭吃，但吃饭的人们还是愿意遵循亿万年所形成的自然规律，习惯在早、中、晚3个时间去食堂吃饭。实在没办法了，他们才在半上午，半下午，或半夜里，去食堂喂一下肚子。比如半夜里正是肚子休息的时候，你硬把肚子的口袋口打开，往“口袋”里装东西，肚子很不情愿，也很不舒服。所以不到习惯吃饭的那个时间，人们还是尽量不进食堂。这样一来，开饭的高峰时间段一过，到食堂就餐的人逐渐稀少，宽阔的餐厅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这时候，卫君梅不必在餐桌之间穿梭，她退至餐厅一角，在一张空桌子边坐了下来。演员跳舞，有在舞台上的时候，也有退到幕后的时候。在台上手舞足蹈，退到幕后可以稍事休息，放松一下。而偌大的餐厅，对卫君梅来说，像是舞台，又像是观众席。卫君梅看见了，她的“舞蹈”尚未结束，只是告一段落，观众已经廖廖无几。虚眼之际，她看见一个人的背影像是陈龙民。有一年春天，卫君梅约了郑宝兰，带着孩子，到著名的宋朝古都游览。在她们外出游览期间，陈龙民只好到矿上的食堂吃饭。她回来后听陈龙民说，食堂里的饭菜一点儿都不好吃，只有老婆做的饭菜最好吃。她跟陈龙民说笑话：我上一辈子欠了你的债呗，到了这一辈子，老天爷就罚我天天给你做饭吃。陈龙民说：不是你欠我的，是我欠你的。她问陈龙民：你欠我什么？陈龙民的说的是：什么都欠……

　　一个人端着饭碗，隔山迈垅向卫君梅走过来，跟卫君梅打招呼：你好啊！

　　卫君梅赶紧站起来，说你好你好！

　　走过来的人在桌边坐下，示意让卫君梅也坐下，跟卫君梅搭话：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呢，心思又走远了吧？

　　卫君梅摇头，否认自己有什么心思。

　　你的情况我知道一些。一个人不能把自己老吊在一棵树上，有些心思，该放下就放下；有些感情，该转移就转移。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不明白。

　　其实你是明白的，问题是你的心思太重了，压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卫君梅愣了一下。她发愣不是因为人家点破了她的心思，是她看见食堂门口又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是蒋志方。她知道，蒋志方一天三顿饭都在家里吃，不在食堂吃，蒋志方来食堂不是为吃饭，肯定是来找她。不知为什么，一看见蒋志方，她心里就有些紧张。

　　蒋志方上的是夜班。下了夜班，洗了澡，吃了饭，蒋志方应该拉上窗帘睡觉。他没有睡觉，到食堂找卫君梅来了。他上次说要送给卫君梅一部手机，手机已经买好，他得尽快把手机交到卫君梅手里。他事先没有跟卫君梅约定时间，卫君梅上班的时间等于是他们约定的时间，这个时间像上班一样可靠。他事先也没有和卫君梅约定地点，卫君梅上班的食堂等于是他们约定的地点，到食堂里找卫君梅，一找一个准。蒋志方进了食堂，他的目光像是受到了指引，一眼就把坐在餐厅一角的卫君梅看到了。见有就餐的人和卫君梅说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卫君梅走去。

　　跟蒋志方打招呼好呢？还是不打招呼好呢？犹豫之间，卫君梅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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