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9月1日A14版)
过了白露到秋分,白天一天比一天短,黑夜一夜比一夜长。卫君梅和两个孩子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下来了。月亮越变越弯,越变越细,从镰刀变成了鸽子毛,又从鸽子毛变成眉毛,后来连眉毛也不见了。在月亮隐退期间,星星倒显得多了起来,也比先前明亮些。但星星老是在闪烁,老是给人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让人不敢对它们指望什么。你正想对它多看一会儿呢,有一颗星星有可能会变成流星,划过天际,落到不知名的地方。卫君梅给自己定的规矩是,天黑不出门。陈龙民活着时,她夜里可以出门。虽然陈龙民不一定陪着她,但只要陈龙民在,她心里就有底气,天再黑也不怕。陈龙民一不在,她夜里就不再出去了。听陈龙民说,井下很黑,一天到晚都是黑夜。既然走进黑夜如同走进矿井,卫君梅到“矿井”里干什么呢!
卫君梅正要关门,秦风玲来了,秦风玲用塑料袋提着一兜子水果,有苹果,还有石榴。秦风玲要卫君梅不要关门,说这么早关门干什么,难道要睡觉吗?越睡得早,越睡不着。
卫君梅说:来就来了,带东西干什么!
秦风玲说话一点儿都不客气,说:我不是给你带的,我是给两个孩子带的。家里有孩子,你让我空着手来,岂不是让人家笑话我不懂事理嘛!
卫君梅只好接过水果,放在桌子上。让两个孩子过来喊秦阿姨。
慧灵说秦阿姨好。慧生模仿姐姐,也说秦阿姨好。
秦风玲应着好,好,夸两个孩子真乖,真懂事,不像我家那个鳖孙,天天跟我较劲,惹我生气。
你不要这样说孩子,你得先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
我自己身上有什么原因,我恨不得把肝儿挖给他吃,把心掏给她吃,我哪一点儿对不起他!我看哪天把我折磨死,他个孽障就好过了。
卫君梅让慧灵带着慧生到里间屋去了。她还是关上了外间屋的门。
秦风玲在椅子上坐下,抬眼看见靠后墙的条几上面支着一个相框,相框的玻璃下面镶嵌着一幅放大的男人的照片。她正要把照片看仔细些,卫君梅问她有什么事吗?
秦风玲回过眼来反问:怎么,没事我就不能来吗,我想我妹子了,我来看看我妹子不行吗!
卫君梅苦笑了一下,说风玲嫂子,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秦风玲再看照片,问卫君梅:这是我妹夫陈龙民的照片吗?
卫君梅点点头,说是。
你把照片放这么大干什么,你把照片摆在明面上干什么,你不怕两个孩子看见害怕吗?
陈龙民是他们的爸爸,他们怕什么!自从两个孩子知道他们的爸爸去世了,我就把陈龙民的照片放大了一张,一直放在这里。
我不赞成你这样做,这样会给孩子的心灵造成阴影,影响孩子的心理健康。
我与你的看法相反。他们的爸爸走了,这事掖不得,藏不得。我就是要把照片放在醒目的位置,不断提醒他们,让他们学会正视现实,面对现实。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爸爸这棵大树不在了,不能依靠爸爸了,要坚强起来,把自己变成树,自己依靠自己。
这么多说头儿,你真够可以的。反正我们家陶刚死后,他的照片我再也没拿出来过,我不敢看,看了还不够让人伤心的呢。你呢,天天看着龙民的照片,你难道就不难受!
我愿意看着他,一进家就能看见他,好像他在家里等着我一样。看见他我也难受,看不见他我更难受。
以前只听说你们两口子好,不知道你们好到这种程度。花落了,水流了,人都不在了,两口子再好还能怎样呢。依我说,你不要再想他对你的好处了,翻箱倒柜,只想他对你不好的地方。5根指头有长短,嘴里的舌头也磨牙,我不信你们没闹过别扭,我不信他没惹你生过气。
卫君梅怎么说呢,陈龙民离去后,不知多少人对她说过,要她不要想陈龙民的好,改为想陈龙民的不好,不要再想陈龙民的优点,只想陈龙民的缺点。说这种话的,有她的朋友,也有她的亲戚,大家众口一词似的,都这样劝她。人来到世上,总会碰到个劝字,不是劝人,就是被人劝。让卫君梅不能理解的是,劝她的人好像事先商量好了,劝她的用语竟然惊人的一致。好比要表扬一个人,大家都得说他的先进事迹,放弃一个人呢,都要说出他做过哪些错事。仿佛她只要听劝,只要多想陈龙民的不好,她和陈龙民的感情就扯平了,从此可以把陈龙民忘记。又仿佛她只要揪住陈龙民的不好不放,她对陈龙民的爱就会逐渐转化成恨。卫君梅由此知道了,人世间所谓的劝,原来是这样的贫乏,这样的无力,这样的毫无新意。劝,对劝者来说,只是一种说词,一种道义。劝,对被劝者来说,你感谢人家的好意就得了,对劝了什么则不必在意。卫君梅也曾顺着劝说者的思路,试图想一想陈龙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可她想啊想啊,没找到陈龙民有什么不好。真的,就连她曾经认为的陈龙民的缺点,在回想中也变成了优点。只要陈龙民还活着,陈龙民全身都是缺点也好啊!活着的人,都是有缺点的人。死去的人,连缺点也没有了啊!比如陈龙民生前爱抽烟,下井前抽,升了井抽得更厉害。升井后,他不换衣服,不洗澡,先抽烟。一次抽一支不算完,要连抽两支才过瘾。卫君梅嫌他嘴里有烟味儿,衣服上有烟味儿,家里有烟味儿,劝他别抽了,把烟戒掉。陈龙民不但没有把烟戒掉,还变本加厉,由原来的每天抽半包加成每天抽一包。为此,卫君梅没少给他脸子看,也跟他赌过气。爱抽烟,应该说是陈龙民的一个缺点吧。可陈龙民走了,家里再也没有烟味了,反而让卫君梅感到非常非常失落。家里有一个抽烟的男人多好啊,家里有烟味儿多温暖啊,可是,一切都没有了。每年清明节,慧灵到陈龙民坟前烧纸时,卫君梅必不忘记嘱咐女儿带上一包烟,把纸点燃时,把香烟也点上一支,扔进火里,给陈龙民抽。卫君梅没对秦风玲做任何解释,把话岔开了,说:你找我肯定有事,没事儿你不会找我,有啥事,直说吧。
秦风玲笑了一下,这才说:人家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哪天我让那人到我家,我想请你去帮我相看相看,参谋参谋。
你看,我说你有事儿吧,你还说没事儿,到底还是有事儿。人家给你介绍对象,又不是给我介绍对象,关我什么事,我算老几,我不去!
秦风玲立马急眼,说你敢,我让你去,你就得去。我在这里一个亲人都没有,一个帮我拿主意的人都没有,我把你当亲人,你就是我的主心骨,我不帮我谁帮我呢!
我该你吗,我欠你吗,你不能这样赖皮。卫君梅知道,今年春天,秦风玲跟在矿街上一个卖卤猪肉的男人好上了,她动不动就到人家的卤肉锅里捞猪耳朵、猪肝儿、猪尾巴、猪大肠。她自家吃了不够,还把卤货分给别人吃。她吃人家的卤猪肉,作为交换条件,男人就把她关在卤肉房里,“吃”她的“肉”。后来她的行为被那个男人的老婆察觉了,卤肉男人的老婆在矿街上追着秦风玲骂,差点把猪大肠挂到秦风玲的脖子里。卫君梅认为秦风玲的表现很不好,不该为工亡矿工的家属丢脸。
秦风玲说:你死了男人,我也死了男人,谁让咱俩都是可怜的人呢!
你就不能消消停停过一段自己的日子吗,男人是人,你也是人,离了男人,难道你就不能活吗!
卫君梅的话把秦风玲给惹了,她明确地说,她就是离不开男人,离开男人就是不能活。她说:天上该有云彩就得有云彩,有了云彩才会下雨。坑里不能老干着,该有水就得有水,有水才会养得住鱼。男人身边没有女人,就不叫个男人。女人离开了男人呢,也不算是女人。当初我嫁给陶刚有时候,有人劝我,说不要嫁给煤矿工人,挖煤人的命在石头缝里夹着,石头不高兴了,轻轻一挤,挖煤的人就没命了。谁要嫁给煤矿工人当老婆,谁就得有思想准备,准备着当寡妇。我日他姐,我就不信这个邪。天下的人靠煤暖着,挖煤的人海了去了。那么多人给煤矿工人当老婆,当寡妇的还是少数,不当寡妇的还是多数。我一没往人家院子里扔过长虫,二没往人家领口里放过虱子,啥缺德事都没干过,哪正好当寡妇的事就临到我头上了。我日死他个亲姐,你看这事寸不寸,我侥幸着,侥幸着,寡妇到底还是落到老娘头上了。瓢泼大雨雨淋人,瓦斯爆炸不认人,这回当寡妇的不是我一个,你这么好的人,不也成了寡妇嘛!凭什么,凭什么给挖煤的人当老婆就得当寡妇,就得守寡,我才不干呢,我才不守那个寡呢!男人死了,我再找一个。两条腿的驴子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
什么寡妇不寡妇,你说你自己,不要扯上我。想找男人你就找呗,又没人拦着不让你找。
你猜人家给我介绍了一个什么人?
我猜不着。
天爷呀,又是煤矿工人。秦风玲把人家给她介绍的对象的大概情况对卫君梅说了一下。说这个人叫尤四品,跟她一样,也是外地人。尤四品原来在附近农村的砖瓦厂打工,做砖坯子,累死累活,1个月才挣1000多块钱。龙陌矿发生瓦斯爆炸以后,采煤队的人死的死了,没死的人有的吓破了胆,一提下井就腿肚子转筋。眼看采煤队的人稀稀拉拉,溃不成军,矿上就到矿街上贴了告示,紧急招工。尤四品知道挖煤挣钱多,就到矿上报名,当上了煤矿工人。尤四品现在抖起来了,1个月能挣5000多块钱呢!尤四品弟兄4个,因为家里穷,盖不起房子,今年都35了,一直没找下老婆。说起来,尤四品还是一个没尝过女人味儿的青头厮呢!
那好,恭喜你!那你还等什么,赶快嫁给人家吧。
我也有点纳闷,难道我上一辈子欠了煤矿工人的情吗,到了这一辈子,就该陪煤矿工人睡觉呢,就该着让煤矿工人弄吗!
说话讲点儿文明,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就因为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不会看人,我才请你帮我看看尤四品,看看这个人到底怎么样。我听说你特别厉害,特别会看人,扒了皮看骨头,一看一个准,十看十个准。
没有的事,我哪里会看什么人。我连自己看自己都看不清,更不要说看别人。但凡像你说的那样,我也不会落到如今孤儿寡母这一步。
哎,君梅,我听说有一个姓蒋的小伙子看上你了,连三赶四地追你,待好把身上的肉都割给你吃——
卫君梅竖起手在嘴前摇了摇,打断了秦风玲的话,向里屋努了努嘴,示意秦风玲说话小声点儿,别让两个孩子听见。
秦风玲会意,遂把声音压低,仍接着刚才的话茬说:人家待好把身上的肉割给你吃,你干吗老抻着,老是吊人家的胃口。
你听谁说的?
秦风玲说:你别管我听谁说的。接着又说:我听你同学郑宝兰说的。郑宝兰说,姓蒋的小伙子挺不错的,人长得文文静静,像个教书先生。
卫君梅没有埋怨郑宝兰,她说:人家的条件那么好,我的条件这么差,我哪好意思拖累人家。
什么条件不条件,情人眼里出条件,条件都是人为。只要他喜欢你,就说明你有吸引他的地方,在他眼里你就是好条件。要是搁我,我才不客气呢,我先把他拿下再说,先采采他的阳再说。
秦风玲,你胡说什么,也不怕闪了舌头!再胡说八道我就不理你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算我嘴贱行了吧!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丁丁丁。
卫君梅的心跳突然加快,好像她的心门也被敲到了。坏了,说曹操,曹操就到,敲门的人很可能是蒋志方。蒋志方给她打了两次电话,她都没有接;蒋志方给她发了短信,她也没回,蒋志方大概心存疑惑,就找上门来了。谁呀?卫君梅问。
是我,老陈。我给你开的药,你忘了带了。
噢,是陈大夫。卫君梅将门打开,说:又劳陈大夫跑了一趟,真让人过意不去,谢谢您了!
没什么,不用谢。陈大夫把一个小药瓶递给卫君梅,叮嘱卫君梅:你睡前吃一片就可以了,不要多吃。
进屋坐吧。
不进去了。
多少钱?我给您拿钱。
回头再说吧,等下次你再去开药的时候,一块儿给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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