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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世俗是什么（下）

　　（上接9月17日A14版）

　　她的梦在打击她的梦想。她做了一个梦，又做了一个梦，都是梦见儿子谈一个对象，吹了，又谈了一个对象，又吹了。直到儿子老大不小了，对象都没有谈成。她接受了丈夫活着时她从反面理解梦的教训，不再相信梦和现实相反的说法，宁可相信日有所想，梦有所思，相信人有所忧，梦里就很难欢天喜地。这样的梦仿佛给了蒋妈妈不太乐观的暗示，她不由自主地有了一些紧迫感。她不止一次地提示过儿子，岁数不小了，该谈对象了。她举了老家村里一些男孩子的例子，说谁谁结婚了，谁谁已经有儿子了。儿子说，慌什么，不着急。她问过儿子：是你自己谈呢，还是我托别人给你介绍呢？儿子的回答是，他自己谈。她说：那好吧，我相信你的能力。她还笑着对儿子说：你是不是要给你妈一个惊喜呀！儿子说：也许吧。她说：那我就等着惊喜。等了一段时间，她没有等到惊喜，连一般的喜也没等到。她开始在私下做工作，托这个托那个，让人家看见合适的女孩子给她儿子介绍一下。有人真的给她儿子介绍了一个女孩子，那是矿灯房里一个收发矿灯的女工。她小心地对儿子说：人家给你介绍了一个女孩子，听说女孩子挺不错的，你见见吧。儿子一口拒绝，不见！为什么？我说过自己谈，凡是别人给我介绍的对象，我一律不见！你这孩子，我看你就拖吧，看你拖到什么时候。树有树龄，花有花期。人到了该谈对象的年龄就得谈，过了这个年龄段，谈恋爱的心情就淡了。

　　蒋妈妈得到的信息，没让蒋妈妈喜，只让蒋妈妈惊。她受惊受大了，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万万没有想到，儿子蒋志方看上的竟然是卫君梅。卫君梅没有到她家来过，她没有看见过儿子和卫君梅在一起，也没听见过儿子给卫君梅打电话，怎么就算儿子看上了卫君梅呢？怎么就算儿子在和卫君梅谈恋爱呢？她所设想的未来儿媳的样子有100个，但没有一个像卫君梅这样的，她一开始就把卫君梅排除了，从没有把卫君梅算在她所设想的未来儿媳的范围之内。乍一听说儿子看上了卫君梅，她的第一反应是否认，100个否认，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一点儿可能都没有嘛！可是，蒋妈妈得到的信息是那样具体，那样细致，不能不让她心生怀疑。不行，她要当面问一下儿子，看看那些信息到底有多少真实性，听听儿子如何否认那些信息。这天吃过晚饭，蒋志方刚要回到自己的房间，蒋妈妈把他叫住了，让他在沙发上坐下，要问他一点事。蒋妈妈做得跟平时与儿子拉家常一样，口气是轻松的，话出口也很委婉：你知道一个叫卫君梅的吗？

　　蒋志方愣了一下，神情顿时凝重起来，他说：知道。

　　听说你对她印象不错？蒋妈妈没有问儿子是不是在和卫君梅谈恋爱，那样问，她怕儿子接受不了，她自己也接受不了。

　　蒋志方的回答是肯定的：是的，卫君梅人挺好的。

　　怎么个好法儿，可以跟妈说一说吗？我对卫君梅不是很了解。

　　蒋志方没有具体说卫君梅怎么个好法儿，他说的还是那句话：反正我觉得卫君梅挺好的。

　　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没什么打算。

　　真的没什么打算？

　　你今天想起来问这些干什么？

　　我儿子的事，我当然要关心。没什么打算很好，一切还来得及。有一个意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我说出来，供你参考。我觉得，你和卫君梅是不合适的。

　　这时蒋志方说了一句话，就把他追求卫君梅的秘密暴露出来了，也证实了蒋妈妈的担心。蒋志方说：怎么不合适？他的话是问的口气，意思却是肯定的，话后面的意思是，我看合适。

　　怎么不合适呢？蒋妈妈认为不合适的地方太多了。因为太多，她还没来得及梳理，没有分成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五条六条七条八条九条。蒋妈妈说了一个笼统的反正：反正我觉得不合适。蒋妈妈也意识到这样说过于笼统，缺乏说服力。她换了一个角度，说：不光我觉得不合适，恐怕卫君梅也会觉得不合适。我估计，卫君梅不会同意。

　　蒋志方说：那不一定。

　　信息得到证实，儿子蒋志方的确看上了卫君梅，的确把卫君梅当成了他所追求的对象。事到如今，蒋妈妈怎么办呢，蒋妈妈想哭的心都有。她没有埋怨儿子，她生自己的气。儿子追求卫君梅，事先她怎么一点迹象都没有看出来呢，自己对儿子还是关心不够啊！她太相信儿子的眼光和能力了，对儿子太放手了，儿子毕竟刚刚步入社会，人生经验还不够，儿子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啊！为难之际，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对丈夫有所埋怨。她默默叫着丈夫蒋清平的名字，说咱家的事你真的一点儿都不管了吗，你儿子的事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操心了吗？这样埋怨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蒋妈妈对卫君梅的情况了解一些。如果卫君梅才20多岁，如果卫君梅还没结过婚，如果卫君梅没生过两个孩子，儿子把卫君梅列为一个追求对象，不是不可以。问题是，卫君梅目前的情况与儿子的条件完全是错位的，哪一个条件都对不上。好比把自行车的齿轮对到飞机的齿轮上，对哪个齿子都是错。好端端的一个儿子，怎么能找一个结过婚的、生过两个孩子的、比儿子大得多的、死了丈夫的女人呢！

　　蒋妈妈是受到了世俗社会的影响吗？她也是一个俗人吗？如果有人冷不丁地对蒋妈妈说：蒋妈妈，你太俗了！蒋妈妈如受到指责，甚至像挨了骂一样，或许不愿承认。可如果蒋妈妈面对现实静下来，对自己扪心自问，自己能超凡吗？自己能脱俗吗？问的结果，或许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凡胎，也是吃五谷杂粮的俗人。世俗是什么？世俗是谷子，是大豆，是小麦；世俗是谈恋爱，是结婚，是生子，是养老；世俗是吃喝拉撒睡，包括上床做爱；世俗还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是从物质方面说的，也是从实的方面说的，说得概括一点，所谓世俗，就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日常生活。那么，从虚的方面说，世俗又是什么呢？ 有实才有虚，虚的东西是从实的东西上面来的，虚的东西也不少。虚的东西有民风，民俗，唱歌，说话；有人际关系，约定俗成，家庭伦理，生物禁忌；还有遗传基因，文化心理，生命密码，行为逻辑。说得简单一点，也就是日常生活的常识。实的世俗和虚的世俗结合起来，形成强大的合力，就把人缠住了，也把人限制住了。也就是说，生在俗世为俗人，一个人要挣脱世俗的约束是很难的。谁敢说自己不过日常生活呢？谁敢说自己不食人间烟火呢！同样的道理，谁敢拒绝学习和接受日常生活的常识呢！谁敢违背日常生活常识的逻辑呢！所以在世俗的大山面前，人们往往只能选择退让和妥协。这样说来，人们就比较能够理解蒋妈妈的心情和心理了，也能感受到一个母亲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了。

　　有一句俗话，叫清官难断家务事。它的意思是说，作为一个清官，可以在公堂上频频拍案，可以把案子断得清清爽爽，让人信服。可清官一回到家里，一遇到自己家里的家庭纠纷，就不灵了，就理不清乱麻，清官就有可能变成糊涂官。蒋妈妈目前所面临的处境，跟清官的处境有些类似。在外面，蒋妈妈可以在全矿安全生产大会上讲得情真意切，头头是道。可以为别的矿工家庭处理纠纷，解决矛盾。可以抚慰留下心灵创伤的工亡矿工家属的心灵。可以保护像王俊鸟那样心智不健全的弱者。在大家的心目中，蒋妈妈是一个仁者，一个智者，跟传说中的清官差不多。可是，蒋妈妈一遇到自己家里的事，特别是遇到了儿子蒋志方的婚姻大事，她也有些犯难，有些头疼。她不能干涉儿子的婚姻，不能给儿子下命令，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儿子。在这个问题上，她必须小心谨慎，不可简单行事，更不能粗暴行事。倘稍稍不慎，有可能会惹出儿子的逆反心理，等于把儿子往卫君梅那里推动，直至儿子把自己牢牢拴在卫君梅那棵树上，再也拉不下来。她必须耐下心来，调动自己的全部智慧，对儿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看看能不能说服儿子，使儿子改变自己的想法。

　　更重要的是，蒋妈妈要瞅一个时机，去跟卫君梅谈一谈，摸一摸卫君梅的脉，听听卫君梅究竟是什么想法。与卫君梅谈话，也许会是一个交锋，交锋就交锋吧。

　　（未完待续，请关注9月21日A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