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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蒋妈妈和卫君梅谈话(上)

　　（上接9月30日A14版）

　　蒋妈妈曾去过卫君梅家一次，知道卫君梅的家住在哪里。

　　蒋妈妈那次讲安全，感动了许多人，收到了很好的安全教育的效果。矿上的意思想把好效果加以推广，想动员别的工亡矿工的妻子向蒋妈妈学习，也站出来讲一讲。矿上的人找到卫君梅，想让卫君梅讲讲自己的切身体会。根据矿上了解到的情况，卫君梅与丈夫陈龙民有着很深的感情，陈龙民遇难后，卫君梅哭得昏厥过去好几次。没了丈夫，卫君梅一个人带两个孩子，遇到了不少困难。加上卫君梅的弟弟、弟媳急着把卫君梅和卫君梅的两个孩子从老宅上撵走，使卫君梅很是烦恼。矿上的人估计，卫君梅肚子里一定憋了不少委屈，一定有不少话想倾诉。他们愿意把卫君梅请上讲台，给卫君梅提供一个倾诉委屈的机会。矿上的人不怕卫君梅诉委屈，怕卫君梅不诉委屈。卫君梅把委屈诉出来了，目的是让每个矿工在安全生产方面警觉起来，避免他们的妻子再受和卫君梅一样的委屈。可是，卫君梅不愿讲，不管矿上的人说什么，她只是摇头。纵有千般委屈，万般痛楚，她宁愿一个人默默承受。她说她不会说话，人少的地方她不会说话，到了人多的地方，她更不会说话，一见人多，她的头就发蒙。没办法，矿工会女工部的韩部长只好请蒋妈妈出马，让蒋妈妈劝说一下卫君梅试试。尽管蒋妈妈和卫君梅不是一代人，但她们都是工亡矿工的妻子，有着差不多相同的命运。不知蒋妈妈对卫君梅说了些什么，反正卫君梅没让蒋妈妈白跑，同意去讲一下试一试。她问蒋妈妈，她讲什么呢？那时蒋妈妈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蒋志方看上了卫君梅，却把卫君梅称为孩子，说我的孩子，你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我相信你讲的都是心里话。卫君梅说，她要是讲不好，请蒋妈妈千万不要生气。

　　上次蒋妈妈到卫君梅家时，卫君梅家的门口还是朝院子里开。这次来到卫君梅的家门口，见门口用砖头垒上了，成了一部分墙壁。咦，这是怎么回事呢，房的门脸怎么变成了房的后背呢？蒋妈妈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她听人说过，卫君梅和住在对门的弟弟、弟媳失了和气，两家的大人不能再打照面，卫君梅只好和她家的房子一起转过脸去。蒋妈妈正要从院子里退出来，卫君梅的弟媳申应娟看见了她，申应娟问：你找谁？是质问的口气。

　　我找一下卫君梅。

　　她不在这儿住了，她改嫁了，她跑了！

　　是吗，我不知道，对不起！蒋妈妈不敢再多说什么，赶紧从院子里走了出去。

　　你是谁？申应娟在她背后问。

　　蒋妈妈没有回答她是谁，只管走了。她听出来了，这样的女人是惹不起的，不管你说你是谁，她都不会给你好果子吃。蒋妈妈绕到院子东边，才把卫君梅家新开的房子门口找到了。

　　卫君梅的班倒成了夜班，午夜零点上班，早上8点下班。卫君梅和两个孩子吃过了晚饭，这会儿卫君梅正给慧灵检查算术作业。10道算术题，慧灵做错了4道，让卫君梅有些生气，她说：这怎么能行呢，如果是考试的话，如果一道题按10分计算，你才得60分，刚刚及格。你平时学习成绩不是这样的，如果正常发挥，你应该能得80分到90分，得100也不是没有可能。就是因为你惦着看电视，心里不安静，才导致出现错误。卫君梅命慧灵重做，不但要把做错的4道题都要做对，已经做对的6道题也要重抄、重做一遍。不要想着你弟弟看电视，你也可以看电视。看电视是闲事，做作业才是正事。只有把正事做好了，才有资格消闲一下。正事做不好，别打算看电视。你现在是学生，要给你弟弟今后的学习做出一个榜样。

　　蒋妈妈带了一兜子苹果，还给卫君梅的两个孩子都买了礼物。她给慧灵买的是一只海绵塑料的文具盒，盒盖上带有磁铁，盒盖往下一盖，哒地一下就吸住了。他给慧生买的是一本彩绘的大开本的画书，《小蝌蚪找妈妈》。

　　蒋妈妈的到来，使卫君梅稍稍有些紧张。因为蒋志方的关系，她觉得有些对不起蒋妈妈，有些害怕见到蒋妈妈。蒋妈妈登门来找她，灵透的卫君梅马上意识到，蒋妈妈定是为蒋志方的事而来。她早就隐隐觉得，蒋妈妈一定会找她。她害怕蒋妈妈找她，又像是盼望着蒋妈妈找她。之所以害怕，她老是觉得自己像是做下了什么错事，对蒋妈妈心怀愧疚，怕蒋妈妈找她谈话。之所以盼望，她认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蒋妈妈早一天找她谈话，她早一天跟蒋妈妈解释清楚，并表明自己的态度，她和蒋志方的事情就可以结束了。害怕也好，盼望也好，雪该下还是要下，冰该结还是要结，蒋妈妈还是来了。卫君梅对蒋妈妈很是热情，说蒋妈妈，您怎么来了！路上有雪有冰，不好走，要是把您摔着了可是我的罪过。有啥事您让人通知我一声，我去找您请教就是了，哪敢让您冰天雪地地到我家来呢！卫君梅赶紧扶住了蒋妈妈的一只胳膊。

　　蒋妈妈说：我没啥事，我来看看两个孩子。她把提来的苹果交给卫君梅，把带来的两样礼物直接分发给两个孩子。把文具盒给慧灵时，蒋妈妈把文具盒一开一合，给慧灵展示了一下。慧灵接过文具盒，说：谢谢奶奶！

　　蒋妈妈说：真乖，不用谢！

　　蒋妈妈把画书送给慧生时，把书名念了一遍：《小蝌蚪找妈妈》。问慧生：喜欢吗？

　　慧生说：喜欢。谢谢奶奶！

　　蒋妈妈把慧生的头摸了摸，说真乖，一个比一个乖，你妈妈教育得真好！蒋妈妈回过头问慧灵：今天的作业完成了吗？

　　慧灵还没有回答，一直跟在蒋妈妈身后的卫君梅说：我刚才正批评她呢，老师留的10道算术题，她做错了4道，这怎么得了。她急着看电视剧，做作业就分心了。

　　蒋妈妈说：我说看着孩子怎么有点儿不高兴呢，原来是这样。你妈妈批评你是对的，学生学生，要把学习放在第一位。写作业是主要的，看电视剧是次要的。只有把作业全部完成了，才能考虑看电视剧的事。看电视剧也不能看得太晚，不能影响明天的学习。好了，把作业本给奶奶看看。

　　慧灵看了一眼妈妈。

　　妈妈说：给奶奶看看吧。奶奶可不是一般的奶奶，奶奶以前当过老师。

　　慧灵这才把作业本递给奶奶。慧灵的亲奶奶不识字，从来不看慧灵的作业本。

　　蒋妈妈对卫君梅说：你有事只管忙你的，我帮孩子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卫君梅说：您看还让您费心，真让人过意不去。她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谁能摊上这样的婆婆真不错。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她很快就把念头掀了过去。比如念头是一张写了字的纸，她连纸上的一个字都来不及辨认，就把字纸压下了。她拿起一张铁锨，想把门口两侧未化尽的冰雪再清理一下。可她只把锨拿了拿，又放下了。蒋妈妈在屋里辅导女儿学习，她到门外干活儿，这不合适。她坐在儿子旁边，想看一会儿电视，也看不下去。电视上的节目老是千方百计逗人发笑，她不想笑，她笑不出来。卫君梅心里忐忑得很，有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蒋妈妈说是来看看两个孩子，卫君梅明白，蒋妈妈绝不是来看孩子，看孩子可能是一个开头，或者说是一个迂回，蒋妈妈肯定有话跟她说。

　　在蒋妈妈的劝说下，卫君梅那次到台上讲了，但讲得效果并不好。卫君梅讲到，她的丈夫陈龙民以前曾经遇到过一次危险。她记很清楚，陈龙民遇险时，他们的女儿刚出生不久，还没有满月。陈龙民那次遇到的是透水事故。当老空区的积水涌出来时，他们攀着巷道边的支柱，顶着激流往上走。他们深谙水往低处流的道理，人必须往高处走，他们不能顺应激流，必须逆流而上。面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他们没有慌张，没有迷失方向，及时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也许他们遇到的凶险多了，使他们的意志变得无比坚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失理智。然而，井上的路，条条大路可以通北京，井下的巷道，却常常是死胡同。井下的死胡同与街面的死胡同又不同，街面的死胡同再死，再无路可走，上面总算还有天空。人们可以翻墙，可以上房，还可以从原路退回去。井下巷道的死胡同，是真正的死胡同，当透水或冒顶把人们逼向胡同的尽头时，他们无墙可翻，无房可上，连退路也被闸死了，完全处于幽闭状态。更可怕的是，处于幽闭状态下的狭小空间，连氧气也会变得越来越稀薄，直至连氧气也呼吸不到了，只能慢慢等死。死有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们有时间慢慢去想死。那一次，陈龙民和他的十几个工友就遇到了被幽闭的情况。他们逃到一条巷道的尽头，水淹到了他们的腰窝，没有再往上涨，总算没有灭顶。水淹到腰窝虽然停止了，但水位也没有下降，把他们生生泡在水里了。时间没日没夜地过去，眼看他们生还无望，一个跟班的技术员，拿出了装在塑料袋里的随身带的记事本和圆珠笔，把记事本的纸撕给每个弟兄一页，让他们把给亲人最后要说的话写在纸上，再集中起来，仍装在塑料袋里。他们估计，矿上一定会千方百计营救他们，就算他们不能活着出去，救护队员也会找到他们的尸体。那样的话，他们留给亲人的遗言亲人就会看到。陈龙民也给卫君梅留了言。好在矿上在陈龙民他们避难的“死胡同”上方打了钻孔，通过钻孔往“死胡同”里输送了氧气和面汤，矿工们才没有被憋死，被饿死，侥幸得以生还。生还后的陈龙民，从技术员那里要回了他写给卫君梅的留言。陈龙民没有把留言撕掉，而是把留言带回了家。可不知为什么，陈龙民把留言带回家后，并没有给卫君梅看，把留言放进了抽屉。陈龙民跟卫君梅讲过他们在井下避险的经过，但没有提及矿工们各自给亲人写留言的事。直到几年以后，陈龙民遭遇瓦斯爆炸身亡，卫君梅在整理陈龙民的遗物时，才把陈龙民写给她的留言看到了。应该说卫君梅讲话的切入点是不错的，她讲到这里时，全场的听众都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屏住了呼吸，会场里静得似乎能听见圆珠笔写在纸上的声音。陈龙民的留言显然构成了一个悬念，一个动人情肠的悬念，所有人都想知道悬念是什么。卫君梅说，她不知把留言看过多少遍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铭记在心。这么说来，卫君梅把陈龙民的留言复述一遍，当不成问题。如果她照原文把留言复述一遍，肯定会取得很好的效果，从安全教育的角度衡量，说不定比蒋妈妈讲安全的效果还要好。卫君梅能够理解大家的心情，也想把陈龙民的留言复述一遍，可她两次努力都没能成功。陈龙民在留言的台头不是写了一个君梅，是连写了两个君梅，带有呼唤的意思。陈龙民接着写的是：我的恩人啊，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卫君梅唤了君梅，君梅，只复述了这两句话，声音就开始哽咽，眼泪就开始涌流，嘴唇就开始颤抖。坐在卫君梅身边的韩部长赶紧把事先准备好的面巾纸递给卫君梅，让卫君梅擦擦眼泪，平静一下，慢慢讲。卫君梅没有接韩部长递给她的面巾纸，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绢。她没有用手绢擦眼泪，把手绢捂在了自己的嘴上。显然，她担心自己哭出声来，就采取强制性的办法，把自己的嘴堵上了。稍事平静，她试图重新复述：君梅，君梅：我的恩人啊，我怎么……我怎么……我不行……对不起……我实在是讲不成……卫君梅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到底还是哭出了声。关于留言的悬念没能得到释解，听众们都有些遗憾。他们设想，陈龙民一定给卫君梅写了一些痛彻心肺的话，一定写了一些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不然的话，卫君梅不会一提起来就感情大恸。

　　因为那次讲演的失败，卫君梅觉得自己辜负了蒋妈妈的期望，有些对不起蒋妈妈。她甚至有些恨自己，嫌自己能力太差，是死猫扶不上树。不知不觉间，她对蒋妈妈有些回避。看见蒋妈妈在前面走，她就压下步子，不敢追上蒋妈妈。哪怕是看见王俊鸟在矿街上玩耍，她也要左右看看蒋妈妈是否在王俊鸟附近。她知道，蒋妈妈几乎成了王俊鸟的监护人，王俊鸟走到哪里，蒋妈妈就会出现在哪里。如此一来，她等于对王俊鸟也回避着了。当然了，卫君梅之所以回避蒋妈妈，主要的心理障碍还是起自她和蒋志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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