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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蒋妈妈和卫君梅谈话(下)
(上接10月8日A14版)
蒋妈妈毕竟是当过老师的人,不知她教给慧灵一个什么样的学习方法,慧灵很快就把做错了的4道题都做对了。慧灵高兴地向妈妈报告:妈妈,我把四道题都做对了!
卫君梅说:好,做对了好。看来还是奶奶有办法。
蒋妈妈对卫君梅说:慧灵很有灵气,一点就透。
卫君梅说:这孩子仿她爸爸,她爸爸可喜欢她了。
爸爸是个沉重的话题,听妈妈一提到爸爸,慧灵就把头低下了。按照妈妈的要求,她开始把全部10道题重抄重做。
蒋妈妈说:你的作业不是完成了吗!
慧灵说:妈妈让我重抄、重做一遍。
蒋妈妈说:好,就按你妈妈的要求去做。算术题就是要多做,多做才能熟,熟才能生巧。蒋妈妈又对卫君梅说:这孩子这样有心,这样有志气,想学习不好都难。
卫君梅再次提到孩子的爸爸,她说:孩子的爸爸不在了,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两个孩子身上了。我不但希望他们能够健康长大,还希望他们能够成材。那样我就对得起他们的爸爸了。她当着蒋妈妈一再提起孩子的爸爸,提起自己的丈夫,是无意,也是有意;是不自觉,也是自觉,无意和有意之间,不自觉和自觉之间,她在向蒋妈妈传递着一个信息,表露着自己的心迹,那就是,她心目中只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丈夫,别的任何人,她是不会往心里放的。她又对慧灵说:你到里屋去写吧,我跟奶奶说会儿话。
慧灵拿起作业本和蒋奶奶送给她的文具盒,到里屋去了。
白天出了太阳,屋顶的积雪开始融化。雪化成水,从屋檐滴下来。到了晚上,太阳一落山,气温一低,雪融就逐渐停止。屋檐滴水的声音,节奏越来越慢,间隔越来越长,如果白天每秒钟滴一滴到两滴的话,到了这会儿,每5秒钟甚至10秒钟才滴上一滴。冰凉的水滴在屋檐的滴水瓦尖越攒越大,摇摇欲坠,摇摇欲坠,终于轰然落在地上。
只有卫君梅和蒋妈妈两个人在外间屋。蒋妈妈坐在一张椅子上,卫君梅坐在一只矮脚凳子上。卫君梅给蒋妈妈倒了水。蒋妈妈说她不渴,接过水杯,放在桌子上了。卫君梅拿过一个苹果,让蒋妈妈吃苹果。蒋妈妈把苹果接着了,只拿在手里,却没有吃。卫君梅说:蒋妈妈,我给你削削吧!
蒋妈妈说:千万别,我一会儿就走了。
屋里还有一张椅子,蒋妈妈示意卫君梅也坐在椅子上。
卫君梅没有听从蒋妈妈的示意,坚持坐在蒋妈妈面前的矮脚凳子上。椅子高一些,凳子低一些,卫君梅执意把自己放在较低的位置。
话总是要说的,谁先起头呢?从哪里说起呢?两个人都稍稍有点紧张。
卫君梅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蒋妈妈也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如果她们不失去丈夫,也许会各自循着自己的轨迹生活,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走到一起,一辈子都不会相识。正是因为她们都突然失去了自己的丈夫,才改变了原有的生活轨迹,才鬼使神差般地让她们走到了一起,并有了一些微妙的联系。
这时卫君梅的手机响了一下,是提示有短信发来的声音。短信的提示音是一滴水珠落在水里的声音,不是屋檐滴水落在地上的声音。水不是浅水,好像还是深水,水珠落在水面发出的声响是清脆的,一点儿都不破碎。水珠落在水里后,好像并没有马上散开,而是有着穿越性的力量,在向深处沉去。卫君梅没有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没有看短信。不用看,她就知道短信是蒋志方发来的。每天晚上这个时候,蒋志方都会给她发来一条短信。短信的内容多是向她问好,祝她有一个好心情。最近的短信说的多是路况,有冰路滑,短信要卫君梅上班路上多加小心,最好别骑车去了。跟以前一样,蒋志方发来的短信卫君梅会看,看得心里暖意融融,几乎产生了依赖感,但她还是不给蒋志方回信。
蒋妈妈,有什么话您只管说吧。我相信,蒋妈妈说什么话都是好话,蒋妈妈说什么都是对我好。卫君梅把话头挑开了。
那么,蒋妈妈有什么话呢?她怎么开口呢?她可不愿意对卫君梅有半点伤害。她说:真的,我没什么事儿,就是想看看两个孩子。你是当母亲的人,我也是当母亲的人,我知道你带两个孩子不容易。
蒋妈妈,您的意思我明白。天下的母亲对儿女的心是一样的,您放心,我决不会做半点儿对不起您的事。卫君梅接下来的话有些重了,几近发誓的意思,她说:我要是做下半点儿对不起您的事儿,天地都不容我!卫君梅这样说着,心里突然颤抖起来,委屈也涌上来,眼泪即时夺眶而出。
听从了蒋志方的短信提醒,昨天半夜里,卫君梅去上班时没有骑自行车。前面说过,上班的路是一路下坡。在路面结冰的情况下,车闸的作用是有限的,骑车上路的确不安全。当卫君梅踩着冰碴儿走到半路时,突然从路边的杨树林里蹿出一个蒙面人,从后面用胳膊勒住了卫君梅的脖子,欲把卫君梅往杨树林子里拖。
卫君梅奋力挣扎,喊着放开我!放开我!她以为坏人是劫财的,说我没有钱,我身上没带钱。
蒙面人不说话,也没掏她的口袋,而是用一只手摸了一下她的下身。
卫君梅明白了,坏人对她欲行不轨。这是万万不可以的。在第一时间,她想到的是蒋志方,她想给蒋志方打一个电话,让蒋志方赶快来救她。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坏人不会让她打电话,他要是把手机掏出来,说不定坏人会把手机抢走。在这紧急时刻,卫君梅没有慌乱,没有被吓傻,仍不失理智。从勒住她的人不敢说话这一点,她判断出这是一个她认识的人。这个人不是陈大夫,陈大夫是一个讲分寸的人,不会干这种强摘瓜的事。眼看她被拖下路基,就要拖进小树林里,她一边挣扎,一边把自己的判断说了出来,她说:我认识你,你这是干什么!她觉出勒住她的人像是愣了一下,继续打攻心战说:这不能怨你,不是你自己要来的,是别人指使你来的,你上了别人的当了。我告诉你,我死也不会同意的,除非你把我勒死。我要是死了,你也得吃枪子!
坏人的一只手摸到了她的裤腰带。
一辆汽车从生产区方向自下而上轰轰开过来。卫君梅拐起胳膊肘子,朝坏人的肚子上狠狠捣了一下,她说:我丈夫在瓦斯爆炸中死了,我下边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你欺负我这样的人是会遭报应的!
汽车开得不快,但汽车的大灯已探照过来。
救命啊!卫君梅对着汽车的灯光大喊一声。
坏人这才丢下卫君梅,向杨树林的深处逃去。
事后卫君梅有些后怕,她想了一会儿陈龙民,又想了一会儿蒋志方,眼圈儿红了一阵又一阵。她的手握住手机,几次想给蒋志方打一个电话,把她的遭遇对蒋志方诉说一下。但她担心自己一开口会哭出来,最终还是忍住了。刚握到手机时,手机还是冰凉的,直到她的手把手机握热,热得像一颗跳动的心,她都没有把手机掏出来。
见卫君梅落泪,蒋妈妈的眼圈也湿了。蒋妈妈不由地叹了一口气说:君梅真是一个可怜的好孩子,对不起,惹君梅伤心了!
卫君梅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蒋妈妈面前流泪,应该坚强起来,遂用手绢抹去泪水,摇摇头,对蒋妈妈微笑了一下。她的笑有些苦涩,有些无可奈何。
蒋妈妈说:君梅,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主题是绕不过去的,绕来绕去,终归还是得回到主题。绕的路越多,铺垫越充分,主题或许会显得更加突出。卫君梅说:蒋妈妈,我的真实想法很简单,我不会再嫁人了,只守着两个孩子过。我就是要试一试,不依靠别的任何人,能不能把两个孩子养大成人。我坚决不给孩子找后爹。我丈夫留给我的遗言,在那天的会上我没有说成。遗言其中有一个意思,说他如果不能生还,让我再走一家,不要苦着自己。丈夫的话什么我都可以听,只有这个话我不能听他的。我哪里都不走,要在这个家过一辈子。卫君梅这样说着,看了一眼放在条几上的丈夫陈龙民的遗像。
遗像不会说话,但谁看他,他就“看”谁。陈龙民像是在“看着”卫君梅和蒋妈妈,在静静地听她们说话。
卫君梅站起来了,走到条几前,拿起相框,用手把相框上的玻璃擦拭了一下。而后,又把遗像端端正正在条几上靠后墙放好。
蒋妈妈看出来了,卫君梅的这个动作是在为她刚才说的话作注释。一般来说,人们是用语言为动作作注释,卫君梅反过来了,她是用动作为语言作注释。言之不确则行,行动总是显得比语言更有力量。卫君梅用动作进一步告诉蒋妈妈,她心中只有陈龙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蒋妈妈说:听你这样一说,我就知道你的想法了,也知道你的决心了。其实咱俩的想法是一样的,要不是一样,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让我想不到的是,孩子大了有孩子大的难处,不管孩子走到哪一步,还是牵着你的心。我的那个志方呀,人一大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也有了自己的秘密,有些话也不跟我说,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要是做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你原谅他。
蒋志方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呢?卫君梅说不出。蒋妈妈说到了蒋志方,卫君梅就不必再回避,她说:蒋志方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呢?如果蒋志方是天上的星星,我连地上的一只蚂蚁都不是。星星不必看蚂蚁,蚂蚁也没资格看星星。我要敢对蒋志方有半点儿想法,我就不算一个人,连一只爬在地上的蚂蚁都不如。
君梅把话说重了,人与人之间人格上是平等的。志方不像你说得那么高,他在有些方面还不太成熟。
人格上的平等,不等于条件和地位的平等。我很清楚自己的条件和地位,会找准自己的位置,不会有任何痴心妄想。
志方要是痴心不改怎么办呢?
那就是他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我想不会的。
屋后传来申应娟的叫骂声:死去吧,死去吧,你怎么还不死呢!成天就知道浪,就知道吃。你偷吃嘴都吃到树林子里去了,难道还没把你的肚子塞满吗!
卫君梅听得惊了一下。她猜想到坏人拦路欺负她可能是受人指使,她的猜想几乎从申应娟嘴里得到证实。说不定指使坏人欺负她的事就是陈龙泉和申应娟干的,不然的话,申应娟骂人的话里怎么加上了树林子呢!他们赶不走她和孩子,就在背地里使诡计,下黑手,真是恶毒啊!
蒋妈妈也听到了骂声,问了一句:这是谁在骂人?骂得这么难听!
我兄弟媳妇。
她骂谁呢?
卫君梅不想让蒋妈妈知道弟弟和弟媳对她们一家人的排挤,轻轻地说:她是骂她家的羊。
屋檐不再滴水。随着温度下降,降得越来越低,水滴就在屋檐凝结下来,一点一滴凝成了冰条子。水滴顺着冰条子往下走,使冰条子越结越长。
蒋妈妈起身告辞时,卫君梅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她不是要看蒋志方刚才给她发来的短信,而是把手机递向蒋妈妈,说:蒋妈妈,这是蒋志方送给我的手机,我用不着,请您替我还给他吧!
蒋志方给卫君梅送手机的事,事前蒋志方没有跟蒋妈妈说过,蒋妈妈并不知情。是事后有人告诉蒋妈妈的。蒋妈妈人缘好,她的“眼线”不少。蒋妈妈知道后,装作不知道,一次都没问过蒋志方。蒋志方既然不愿告诉她,是不想让她知道。儿子大了,自己有自己的心理空间,她不可轻易走进儿子的心理空间,或者说她得尊重儿子的自尊。蒋妈妈连连摆手,说可不敢,可不敢,他送给你的,你就留着用吧,现在的年轻人,都离不开手机。她没有说明,蒋志方是背着她送给了卫君梅手机。
卫君梅把手机附带的充电器也找了出来,说:真的,蒋妈妈,我用不着手机,手机放在我这里纯粹是一个浪费。
那也不行。君梅你听我说,志方那孩子有脾气着呢,我要是把手机拿回去,不知他怎么生我的气呢,说不定三天都不吃饭。你不知道,志方气性大着呢,我可不敢惹他生气。我到你这里来,没有跟他说,你千万不要跟他说我到你这里来过。好了,我走了。
卫君梅没有再坚持把手机和充电器交给蒋妈妈,她喊两个孩子从里屋出来,跟奶奶说再见。
慧灵、慧生从里屋出来了,说奶奶再见!
好,再见!蒋妈妈对慧灵说:哪天你带弟弟到奶奶家去玩,奶奶给你们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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