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10月9日A14版)
母亲刚从卫君梅家里走出来,蒋志方就知道了。
不是卫君梅告诉蒋志方的。卫君梅已把手机关掉,从今以后,蒋志方送给她的手机她可能再也不会打开了,让手机处于永久关闭状态。是蒋志方亲眼看见母亲从卫君梅家里走了出来。他还看见卫君梅扶着母亲的一只胳膊,一再请母亲慢点儿,小心路滑。蒋志方是无意中看见母亲的。
心里装着卫君梅,蒋志方愿意到卫君梅的家门口走一走,站一站。有时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卫君梅的家门口去了。他不一定非要走进卫君梅的家,不一定非要和卫君梅说话,只要在门外不远处看看卫君梅的身影,听听卫君梅说话的声音,他心里就很踏实,很愉悦,很满足。他对自己并不是很理解,不知道自己为何变成了这种样子。可他有些管不住自己似的,一天两天看不见卫君梅,他心里就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依托。对卫君梅的爱恋和追求,他还没有对母亲说。他迟早会对母亲说,只是时机还不太成熟。他想等事情有了一些眉目,才正式向母亲汇报。要是汇报得早了,会于事无补。他了解母亲对他的期望,母亲是不会同意他追求卫君梅的。但从母亲的言谈话语中,他隐隐约约听出,母亲似乎已经得到了一些信息。在找对象的事情上,母亲曾征求过他的意见,问他是自己谈呢,还是托人给他介绍呢?他的回答是,他自己谈。母亲说,自己谈当然可以,现在恋爱自由嘛!不过呢,最好是找个差不多的。
差不多?这是一个什么标准呢?差多少算多?差多少算少呢?
母亲作了补充,等于把标准说了出来。母亲说,一般来说,男青年找对象要找一个比自己小的,不要找比自己大的。
蒋志方听母亲这样一说,就听出了母亲话后面的话,就听出了话的针对性。他在心里说:哪里规定男的一定要比女的大呢,女的大一点有什么不好呢!这些话他不敢说出来。
还有一次,母亲对他提起了他的父亲,说他父亲很注重蒋家的传宗接代,能不能把蒋家这一支的香火延续下去,能不能为蒋家生一个亲骨肉,全部希望就寄托在他身上了。他父亲虽然不在了,但他父亲的在天之灵一直在关注着他。母亲说得这样语重心长,显然也是在提醒着他,并警告着他。提醒他要找一个没生过孩子的对象,警告他不要找已经生过孩子的女人。
母亲没有提到过卫君梅,母亲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但母亲话里透出的意思是明确的,就是不同意他和卫君梅谈对象,在阻止他和卫君梅发展关系
蒋志方一向对母亲是尊重的,当教师的母亲一手把他带大,她耳边响的都是母亲的教导,他从来都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这一次怎么办呢?蒋志方在心里的回答是:不,决不!以前他的事都是母亲做主,现在他长大了,在婚姻问题上,他不能再依靠母亲,要自己为自己做主。世界上许多事情的动力不一定都是从正面来的,有时是从反面来的。比如弹簧的动力是从压制中得来的,母亲的反对不但没能阻止他对卫君梅的爱恋和追求,反而激发了他的执拗劲,使他获得了追求卫君梅的反动力。这动力如火车爬坡时加在列车后面的火车头,在推动火车隆隆前行。蒋志方有了一些紧迫感,在他和卫君梅的事情上,看来他需要加油了,需要提速了。
最近卫君梅上的是夜班,他还是上白班。他上班期间,卫君梅已经下班回到了家。等他下了班呢,卫君梅还在家里。他在食堂里看不见卫君梅了,只能下班后到卫君梅的家里看一看卫君梅。两天看不见卫君梅,他似乎就有些怀疑,吃不准卫君梅是不是还存在。他必须尽快证实卫君梅还存在着,才能打消自己的怀疑。他这种怀疑,其实也是对自己的怀疑,他已经把卫君梅对象化了,把卫君梅的存在当成自己存在的一个参照,证实卫君梅的存在,也是证实自己的存在。如果参照找不到,似乎连他自己也找不到了。
蒋志方刚刚走到村街上,还没走到卫君梅的家门口,门开处,就看见卫君梅送母亲出来。蒋志方没想到母亲会到卫君梅家里来,他赶紧退到一个墙角,在墙角后面的暗影里躲了起来。直到母亲走远了,直到卫君梅关上了门,蒋志方仍没有从浓重的暗影里走出来。
母亲到卫君梅家里来干什么?难道母亲还要动员卫君梅讲事故给她造成的痛苦吗?大概不会了吧!那么,母亲是不是为他和卫君梅的事而来呢?是不是来打探卫君梅的口气呢?是不是就她心目中的儿媳标准向卫君梅交底呢?是不是给卫君梅施加压力呢?是不是劝阻卫君梅不要再答理他蒋志方呢?提出这一连串的疑问之后,对每一个疑问他的答案都是肯定的。他的心在颤抖,手在颤抖,牙在颤抖。他听见自己的牙磕出了声。他把牙咬住,牙才停止了颤抖。可他刚把牙松开,牙又切切磕磕地抖起来。母亲啊,您怎么能这样呢,您不该这样做啊!
天是冰天,地是冰地,外面很冷。可天气不能让蒋志方冷静。他要给卫君梅打一个电话,通过卫君梅的声音判断一下卫君梅此时的情绪,并判断一下卫君梅对他的态度。打过去的电话很快就有了回音,不过不是卫君梅的声音,是一个电子录制的声音: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蒋志方不相信似的,又打了一遍。手机里传回的还是已关机。通过关机这个细节,蒋志方似乎已经判断出来,母亲来找过卫君梅之后,卫君梅的情绪是低落的,对他的态度是拒绝的。蒋志方不甘心,他要敲开卫君梅的门,看一看卫君梅,跟卫君梅谈一谈。卫君梅家的门缝里透出的有少许灯光,表明卫君梅还没有休息。
蒋志方刚从墙角后面转出来,见一个黑黑的人影向卫君梅家门口摸去。怎么,难道母亲又返回来了?他站下定睛一看,黑色的人影不像是母亲,来人个头高,母亲个头低。来人走得蹑手蹑脚,像一头站立起来的、逐步向目标接近的“黑熊”。“黑熊”走到卫君梅家的门口时,没有撞开门,也没有敲门,像是往门上贴了一样什么东西,又悄悄离开了。
黑夜是一个掩护,在黑夜的掩护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人搞的是什么名堂呢?往门上贴的是什么东西呢?不会是封条吧?蒋志方等了一会儿,确定“黑熊”不会再回来,才轻轻地向卫君梅家的门口走去。他看见了,门上贴的是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的好像还有字。借助门缝里透出的一点灯光,他凑上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才认出上面所写的字,纸上写的是:姓卫的不要脸!姓卫的滚蛋!这不好,这是侮辱人格的话,这是卑鄙的勾当,卫君梅看见一定很生气。不行,他要马上向卫君梅报告一下,让卫君梅把字纸撕下来。这是他新得到的敲门的理由,这个理由比较有说服力。
蒋志方举起手刚要敲门,屋里的灯倏地熄灭了,这表明卫君梅和她的两个孩子要休息。上夜班的卫君梅11点就要起床,在这之前,她还可以睡一会儿。蒋志方弯起的手指没有敲在门上,把手指悬空着停下了。如果说有人在门上贴字纸辱骂卫君梅是一个事件的话,这个事件使蒋志方的注意力有所转移,心绪也稍稍冷静了一些。爱一个人,首先要尊重人家,人家已经躺下休息,再把人家叫起来就不好了,就是违背人家的意志。罢罢罢,改天再说吧。
蒋志方不愿让卫君梅看到字纸,不愿让他爱着的人受到伤害,他把浆糊未干的字纸揭了下来。他想了想,没有把字纸撕碎,而是折叠起来,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退回到村街上,蒋志方像是一时失去了目的。他往哪里去呢?他往哪里走呢?他没有回家属区,没有向回家的方向走,而是沿着村街,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经过车轮碾,人脚踩,路中间的雪化得差不多了,白的雪变成了黑的雪。路两侧的积雪尚未化尽,还是白的。夜色中看过去,两侧的雪像是岸,中间的路像是河,白岸对黑河构成了夹岸之势。蒋志方走在路上,如同走在河里。“河面”结了薄冰,他一踩就把薄冰踩碎了。咔嚓,咔嚓,他一路走,一路都是破碎的声音。他走出了陈家湾,走到了卫君梅家责任田的田头,才站下了。这块田地的玉米收完后,经过翻耕,整理,已经种上了冬小麦。蒋志方像这块地的主人一样,曾不止一次到麦田看过。麦苗出得不稀不稠,麦根儿茁壮,苗情相当不错。落在麦苗上的雪不见变薄,还是白花花的,像是盖着一层白色的被子。地边的那棵小松树,秋天在什么地方立着,冬天还在什么地方立着,没有丝毫移动。也许再过10年、20年,甚至50年,100年,松树还在这个地方立着。松树的一个特点是立场坚定,风来了,雨来了,它坚定不移。霜来了,雪来了,它依然傲霜斗雪,岿然不动。当然了,松树会长高,会一年一年扩大它的年轮,小松树会长成大松树,长得顶天立地。蒋志方把小松树看了一会儿,小松树再次幻化成卫君梅的身影,上面是卫君梅的头,下面是卫君梅的并立的腿,中间是卫君梅的腰身。卫君梅不说话,也不向他招手,就那么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蒋志方看过一些爱情故事,在有的爱情故事里,相爱的一方为了显示对爱情的忠贞不渝,或者变成了石头,或者变成了树。蒋志方自己不愿意变成石头,不愿意变成树,也不愿意看到卫君梅变成石头,变成树。他需要的是活着的卫君梅,是会哭会笑的卫君梅,是有血有肉的卫君梅,是有温度的卫君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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